這一關就是六十二天。六十二天裏,傳花除了被單獨關在屋子裏外,便是接受工作組一次又一次的審問。他曾經自嘲地把那些重複審問過他的話編成了順口溜,這順口溜一直到現在,他還依然能滾瓜爛熟地背出來——
六個大局、十四個公司、四個縣、三十六個鄉
歪風邪氣,
收買幹部,
行賄受賄專家。
老婆子女高工資,
資本主義思想嚴重,
個人發財翻身忘本
——要批要鬥!
二十多年後,當筆者拿著個筆記本坐在已年近古稀的他對麵作采訪記錄時,老人用一種商量的語氣對我說:“你能不能換一個姿勢?他們當年坐在我對麵審訊我的時候,也跟你現在的姿勢一模一樣,也是一枝筆,一個本子,我說一句,他們就寫一句——那筆尖可真是刀子哩!雖說這麼多年過去了,卻一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心裏還是直哆嗦,每次看見有人戴著大涼帽,拎著個拎包袋,或者從寧圍鎮政府門口經過,看見那些鄉鎮幹部,心裏也仍會情不自禁地一陣緊縮。尤其聽到‘考慮考慮’這句話,或者在辦公室裏猛然聽見敲門聲,隨即有人探頭進來說:‘某某,哪裏去一下!’心跳得不得了,渾身都會發軟——那時候他們每次要我出去受審,總是這樣先篤篤地敲一下門,然後伸頭進來叫喚,審到最後也總是那句‘考慮考慮’。”
老人的話使我一陣心酸。
工作組虎視眈眈,將他當作了杭州市的一條大魚。
一個小小的底層百姓,居然受到這麼大的關注,傳花實在應該為自己感到榮幸。他們先是懷疑他有貪汙受賄的經濟問題,但查來查去也查不出結果,搬運隊裏的財務製度極其嚴格,況且又根本沒有什麼油水,唯一讓他們覺得有文章可做的是:這些年來,傳花為替搬運隊和鄉化工廠聯係業務,共請人吃了300多頓飯。他們以每頓2塊計算,要傳花個人退出700多塊錢。傳花由於朋友結交得多,這幾年開銷也比較大,拿不出這麼多錢來,工作組便派人沒收了他所有家產:手表、桌子、米桶、床等等。
至此工作組還不肯罷休,又絞盡腦汁地給傳花羅列出幾大罪狀:勞動力外流、地下包工隊、老婆子女高工資、資金飛過海。其中最後一條性質最為嚴重。說“資金飛過海”,其實隻是飛過“江”。由於對方單位繁瑣的財務審批製度,搬運隊經常一兩年都拿不到應得的工錢,傳花便設法讓對方單位經辦人通過郵寄的方式,把大夥兒的工錢彙到蕭山,中間便可以省去許多審批手續,這本算不得是什麼犯法的事,但人的思維一旦進入一板一眼機械的死胡同裏,其行為舉止就像學生試卷上的答案一樣,出卷人給的是“媽媽”,你就不能寫成“母親”。出卷人說猴子撈月亮是愚蠢的,你就不能從另外一個角度說那些猴子齊心協力,天真可愛。
工作組審問的重點自然也落在了“資金飛過海”上。他們問傳花究竟有多少筆資金“飛過海”了,傳花都一筆一筆地供了出來,供到後來實在沒有了,工作組還緊叮不放,一再審問到底有沒有了?傳花說沒有了,真沒有了。他們又要他寫保證書,說:如還有,待查出來後以一罰十。寫完了,又讓他簽字。
傳花拿起筆來要簽,審問他的左邊那幾個人說:這字你要是簽了,日後有你受的——一罰十,你全家今後就別想再有翻身之日了!
右邊那幾個人說:你還不簽,說明你還有數字隱瞞著。
左邊說:你再考慮考慮,這一筆落下去,你三個兒女的前途說不定就這樣沒了!
右邊說:你到底是簽還是不簽?!
傳花早已是暈頭轉向,不知所措,拿著支筆抖在那裏。那些人將他耍夠了,便喚人再把他關起來,讓他再“考慮考慮”,明日重審。又審了兩次,到第三次,傳花說一定沒有了,簽!
誰知剛寫下名字,就聽見“嗤”地一聲,一張寫有5000元的票據被撕下來扔到了他麵前。這票據原是工作組裏的人偽造的,用來嚇唬識字不多的傳花。老實巴交的漢子被他們逼得走投無路,猛地起身往窗口撲去!那幾個人不由得驚叫道:“要自殺了!”忙將他攔腰抱住,又把窗嚴嚴實實地關好。
這天晚上,傳花飯也不吃,隻是躺在竹榻上流著眼淚暗自想著:徐家雖窮,卻祖祖輩輩都是安份守紀、清白做人,自己自從十四歲那年來到這塊土地上,苦苦掙熬了三十多年,也要強好勝了這麼多年,無非隻是想擺脫父輩和村人們的那種苦日子,希望能為徐家門楣添些光彩,到頭來卻落到了這般地步!縱然有一天能重見天日,卻總是烙下了永遠的疤印,給人留下一世的話柄!想到這,心裏更是萬念俱灰,隻想一死了之。
想死卻又不容易。許是在這裏麵被逼死的人太多了,那兩個看管他的人顯得十分警惕,裏麵一有風吹草動聲,即破門而入。傳花數次自殺未遂,便又以絕食抗爭。
親人們過來探望他,都被擋在門外不讓見。他大姐聽說小弟被關起來了,便一路哭泣著跌跌撞撞地從寧新家裏趕來,想跟可憐的小阿弟見個麵,工作組裏的人卻說什麼也不許她進去。隔著一扇門,傳花在裏麵清清楚楚地聽見大姐的哭聲和哀求聲,以及工作組裏的人凶狠而又不耐煩的斥喝聲:
“望什麼?出去!出去!”
“跟你說望不來的,還在這裏哭哭啼啼!再不走就連你也一起關起來了!”
老實巴交的傳炳也被弟弟的這場災難嚇得六神無主。不會騎自行車的他跟大姐一樣徒步走到公社大院門口,聽說不讓進去見人,便眼巴巴地倚在門口朝裏麵張望了半天,才很不甘心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