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無妄之災(3 / 3)

冠巨在那天清晨的突然出現,使已經有好幾頓未進食、隻想以死抗爭的傳花重新燃起了對生活的希望,和對這個世界的留戀。

一個多月來,幾乎已經被完全和親人隔絕了聯係的他,怎麼也沒想到就在自己萬念俱灰之際,兒子會突然出現在眼前!那會兒他簡直不敢相信了自己的眼睛。18歲的兒子看起來是那麼高大強壯,那倔強的眼神和緊抿的雙唇,使他一下子意識到似乎昨天還剛剛被自己用小推車拉進城裏的小兒子,已經長大成為一名真正的男子漢了!

那年在杭州某機械廠當臨時工的觀寶跟隨母親離開杭城後,高考已經恢複,幾經周折後,觀寶考取了湘湖師範。而冠巨高中畢業時,也正趕上國家恢複高考,這對他和所有渴望跳出農門的農家子弟來說不啻是條最好的出路。但因那時的農村教育還處於“初中不出大隊,高中不出公社”狀況,實際教學質量大打折扣。冠巨自知功底薄弱,去鄰鄉長山中學補讀了一年高複班,第一次參加高考落榜後,在河莊建設村小當了陣子語文代課教師,終於還是不甘心,又回到長山中學高複班裏,參加短期補習,以備這一年七月份重新參加高考。

沒想到就在這緊要關頭,父親出了這麼大的事!

傳花怔怔地望著兒子,外麵守得這麼嚴,想不出是怎麼讓他進來的——這個小兒子,總會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此時此刻,傳花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感情。父子倆淚眼相望。過了許久,傳花才問起家裏的情況,冠巨低聲道:“都好好的,你不用擔心。”又過了一會兒,外麵樓梯裏的腳步聲雜遝了起來,想是公社幹部們都已紛紛來上班了。兒子心痛地望著父親陡然顯得十分蒼老和瘦削的臉龐,卻所有的話都一下子被哽在了喉裏。這些沒有出聲的的語言,做父親的也同樣能深深意會。語言對這對父子來說,有時候是完全多餘的。

出門時,兒子又戀戀地回過頭來望了父親一眼,眼淚又一次洶湧地模糊了傳花的眼睛。走廊裏隨即響起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漸去漸遠。

擦幹眼淚,重新在床邊坐下,傳花再也不想死了,他要繼續好好地活著,哪怕光是為了這麼好的兒子!他開始冷靜下來,一改以往的怯懦,麵對工作組裏的那些人,麵對每一次審訊,內心一下子都充滿了鬥誌。

而此時,整個政治運動都已進入尾聲,工作組也意識到在傳花身上已無文章可做,他們把政治熱情很快轉移到了別處,同時也一下子厭倦了對傳花的一次次審訊。漸漸地,傳花也意識到自己已日漸受到“冷落”。

那天傳花出去解手時,在樓梯口聽見隔壁辦公室裏有幾個熟悉的聲音在嘀咕:“搬運隊裏的車子都快被勞動局裏的人繳光了,他們不拿車殼,就隻要下麵的兩個輪子——就這輪子也都被他們塞滿整整兩大間屋子了!傳花不在,也沒人能替代他去跟勞動局裏的人疏通關係。”

傳花屏息凝神地站在那裏,便又聽見工作組長的聲音——

“一開始你們跑來怎麼跟我說?現在倒好,又省不來他了!”

又過了一天,鄉化工廠裏的人也跑來找工作組,告知傳花被關的這些日子以來,廠裏的硫酸一下子供應不過來,而生產出來的化肥也都被堆積在倉庫裏,一堆一堆都有防洪埂那麼高,把三間大屋都塞得密不透風。

最後一次審訊時,工作組長對傳花說:“關也不關你了,你今天可以回去了,但回去後得把該繳的罰款都交上來。”

傳花也不像先前那樣懼怕了,說:“建築單位彙到蕭山來的都是大夥兒的血汗錢,又不是詐來騙來的,再說又早已發給大夥兒了,我個人一分都沒有多拿;至於請人吃飯,都是為公家辦事,憑什麼還要我交這些罰款?!”

工作組長想不到他竟敢跟自己頂起嘴來了,惱怒道:“說要放你了還這樣不識好歹!你究竟是交還是不交?”

傳花自己也不敢相信一下子會變得這麼膽大——“反正家裏的東西都已經被你們抄收了,我回不回去也無所謂了。要放我出去,就得先把我的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把話徹底說清楚,省得以後又弄不靈清!”

這天傍晚,一縷陽光難得從這麼多日子來一直都是暗沉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窗外照了進來,溫柔地落在傳花的竹榻上。當天晚飯,傳花第一次將碗底裏的飯粢扒拉得一粒不剩,覺也睡得特別香。第二天中午時分,就有人進屋來通知他收拾鋪蓋回家。

傳花卻坐在那裏無動於衷道:“那些罰款我交不起,索性在這裏吃住一輩子算了!”

那人氣急敗壞道:“不罰你了還不走?從沒見過像你這樣不識抬舉的!”

從公社大院裏出來,剛走到太陽光下的傳花,忽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六十二天了,像籠子裏的鳥兒一樣被關了六十二天,才重新得以跟屋外的陽光親近,重新感受到藍天下的舒暢美好。冠巨過來接他,父子倆一起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經受了這麼多日子的折磨,傳花那曾經是村裏人幾乎無與倫比的強壯的身子一下子變得十分虛弱,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就感到異常吃力,便往就近處的一個親戚家裏走去,想去那裏歇會兒腳,討口水喝。

見了麵,親戚也不請他們坐,隻在那裏嘀嘀咕咕,埋怨自己家裏造房子,沒幾個親戚過來幫他們。

傳花內疚地說:“我進去了,才剛剛出來……”

那個女當家的立即尖聲道:“噢,你坐牢去了?!今天倒是放出來了?”說罷又顧自忙活去了,也不再過來搭理他一下。

傳花暗自蒼涼地歎了口氣,和兒子繼續往家裏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