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後 記(3 / 3)

和老板走得越近,越容易忽略他的身份,有時候覺得他像你的父親,有時候覺得他是個很講義氣的朋友,有時候又覺得他像你童年時的一個小夥伴,一個甚至玩興比你還要濃的老小孩。他肖豬,可是幹什麼事都透露出一股牛勁,決定了的事往往非要一頭幹到底不可,三五個人在後麵拚命地拉也拉不回來。但他又是極易動感情的,最見不得別人吃苦受難。我和誌祥剛結婚時他還在杭州工作,兩人總是聚少離多,他得悉後歎道:“兩個人的青春都有限呀,說過去就過去了,像你們現在這麼好的光陰卻不能在一起,將來到了我跟我老太婆這把年紀的時候想補也補不回來了!你不要調動,就讓你老公想辦法調到傳化來。”我自知讓誌祥過來很不容易,便也沒有怎麼為這方麵去努力,但他從此把這事存在了心裏。直到有一天觀泉打電話通知我讓祥去農業園區籌建辦麵試時,才知道他單為了這事就往園區跑了好幾趟。

而在藝術團裏,有兩對年輕戀人也因他而終於走到了一起。民歌歌手梅象廣和蓮花落新秀陳祥平最初戀愛的時候,我們都替象廣捏一把汗,覺得這事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盡管兩人看起來挺般配:郎才女貌,但來自祥平父母的阻力實在是太大了,那位做母親的還以斷絕母女關係逼迫女兒跟象廣分手,理由是象廣是個外地人,又沒有什麼經濟基礎。

但兩個人已實在好得像影子一樣分不開了,老板便一次次地去祥平家裏勸說她父母,他說:“我是白木頭,可我廿多年前就已想通了:什麼本地人、外地人都一樣的!我們跑到江西,跑到安徽湖南,人家也當我們是外地人,可我們就比他們差了麼?年輕的時候沒錢也不要緊,隻要腦子活絡,又吃得起苦,還是遲早什麼都會有的!當年我老太婆嫁給我的時候,我連一間象樣的草舍都還造不起,到錢塘江邊給人做年,那日子要說有多苦就有多苦,可現在不是苦盡甘來了麼?我還很聽我老太婆的話,她要我每天早上起來幫她擦地板搞衛生,我舉完啞鈴就乖乖地拿起拖帚,從三樓到一樓,把樓梯、房間裏的地板全都擦得幹幹淨淨的!”

他還經常有意識地安排藝術團去那邊演出,讓象廣在祥平父母麵前有更多的機會得以充分展現其才華。終於,雞年伊始,大夥兒在傳化大地酒店裏喝到了這對幸福的有情人的喜酒,宴間,自然也少不了老板和藝術團的演員們共同來幾個節目為大家喝酒助興,增添氣氛。

類似這種成人之美事件,幾乎貫穿了老人的一生。當然這些還遠遠不足以構成為《走過荒原》的原料。為此而作的采訪是個漫長的過程,我必須盡可能地了解他所經曆過的一切,還有他周圍的人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但凡他出去演出、開會、洽談業務,甚至走親訪友,我都像尾巴一樣緊緊跟隨著他。每次臨出門時,我隨身所帶的除了一個自製的采訪本外,還有一隻比磚頭稍大些的錄音機,雖然粗笨了些,但也有著那些數碼采訪機所絕對達不到的音質效果。

在這裏,特別要感謝老人的侄兒,那些年裏既是老人的司機也是他的生活秘書的徐觀泉,可以說在整個采訪中,都幫了我很多忙。老人對寫書立傳一直都不太感興趣,他更希望我替他們藝術團裏多寫一些劇本,所以一開始接連跟了他兩三天都毫無收獲,有時候好容易按下錄音鍵,不到十來分鍾他忽然又起身道:“今天就到此為止了吧,我手指頭熬不牢了,又要去抲抲癢了!”他說“抲癢”,我們便都知道他又想著那些樂器,要去彈拉幾曲了。但有一次他竟主動打電話來約我過去采訪他,一見麵便跟我道:“觀泉說得對,我這輩子隻有通過你的筆才能讓我的孫子、孫女兒,還有他們的後代看到是怎麼過來的,他們就會知道自己過著的日子是什麼日子,對這份祖祖輩輩創下來的家業也一定會好好珍惜,所以我想來想去覺得這件事也蠻要緊的,戲可以暫時不演,你這裏卻無論如何要先配合好!”

但若聽眾隻有我一個,他講著講著又會漸漸失去激情。觀泉便讓藝術團裏的專職演員們都一起坐過來,這樣他便能持續講好幾個小時。更多的時候采訪隻能是見縫插針,隨時隨地,隻要瞅著他有會兒空,並且情緒和環境也都還可以,即按下那錄音鍵。這樣的情況多在去某地的途中,在“1188”車裏,老板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我把收錄機放在他左邊擱手的地方。開場的時候,觀泉一邊開車,一邊幫我一起誘發他對往事的回憶。老人一旦進入佳境,即使到了目的地,也久久不願下車,非要把那正在講述的故事給講完不可。我們去得最多的要數瓜瀝、靖江、黨灣,以及紹興的馬鞍、錢清、柯橋等印染廠比較集中的地方。通常早上或上午就出門,把蕭山東片地區計劃要去的印染廠都跑遍了,車子再繼續往更東麵方向的紹興開去。中午未能及時趕回公司,必定在瓜瀝鎮上的農機飯店裏用餐,有時候都中午12點了人還在紹興,或者下午還得繼續在那裏辦事,老板也準會讓觀泉把車開到瓜瀝來,用完餐後,再回紹興去。

那家飯店不是很大,但整潔,裏麵的環境也很幽雅。我們的車子一停下,老板娘必會親自迎出來,把我們讓進最好的包廂裏。那廚子就像老人自己家裏的廚師一樣,點菜的時候我們根本不必關照鹹淡程度和菜裏油量的多少,一切都按老人的口味絲毫不差地上來了,菜的搭配也完全是“傳化式”的,通常是醃芥菜蒸筍、飯焐茄子(或蘿卜)、紅燒青菜梗、鰳鯗扣肉餅子、白切雞、韭菜炒蛋(或水波蛋,或兩樣都上)、油爆花生米、板栗燒肉、紅燒豬肘。後麵兩樣是專為我們點的,他自己對脂肪和膽固醇是有所控製的,但看我們基本上都沒有怎麼碰,又覺得惋惜,會不顧一切地把筷子伸過去。

有一段時期他特別喜歡吃黴幹菜蒸鰻,我估計他一口氣都能把整條鰻吃光,但菜上來了,他總是先把中間幾段夾給我們,自己再收拾頭部和尾部。這常常使我想起自己的父親,小時候家裏吃魚,吃雞鴨,父親總是挑骨頭多的吃,把肉留給我們,以致於尚未懂事的哥哥對人說:“爹爹隻喜歡吃骨頭,不喜歡吃肉的!”酒通常是自帶的,跟女人一樣心細的觀泉出門時總會在車裏備上一兩瓶國產紅酒,老板便在高腳玻璃酒杯裏倒上一小杯,心情愉快的時候也足以把臉弄得紅紅的,眼睛一眯,便笑話連篇,一旁的你若正在吃飯,得格外小心,不然把飯粢搞到氣管裏去是不太好受的。四五個人這樣吃一餐,通常花不了幾十塊錢,結帳的時候,飯店老板娘還會執意客氣地多找給我們幾塊錢。

在瓜瀝,還有一個地方他也經常要去的,那是家私人診所兼藥店,老板姓項,我們都叫他項醫生,其妻是個越劇票友,傳化藝術團成立之前,也多次跟隨翁仁康一起下鄉演出過。老板患牙疼或腿上痛風病發作的時候,通常會去項醫生那裏配藥,我們勸他去杭州那些省級大醫院裏瞧瞧,但他總覺得那裏的醫生醫術水平未必見得比項醫生更好——對於朋友,他總是有著更多的信任感。

有時候一整天裏我們會有大部分時間都在“1188”裏麵度過,小車內特有的那股氣息常常搞得我頭昏腦漲,但隻要隨身帶去的幾盒新的空白磁帶都被灌得滿滿的,心裏便也滿滿當當的。當夜我可以大半個晚上不睡覺,整理那些磁帶裏的內容,有時候一段話會反反複複地聽上好幾遍,那些非常具有個性的語言會被我一字不差地移植到文章裏去,那種色彩和鮮活感,我常常以為是許多傑出的小說家都創造不出來的。這些磁帶使用過後,我會將它們編上序號,把裏麵的內容都一一完好無損地保存起來,這對於將來,會是個很好的留念。

隨著時間一天天地流逝,我已經沒有耐心把所有的采訪都完成後,再開始動筆。它占用了我太多的時間和精力,並且似乎還一望無際。我決心像吃汙泥蘿卜一樣剝一截吃一截,按照時序從他的童年到少年這樣一段段地邊采訪邊寫下去。考慮到在《今日傳化》上連載會有如下幾個好處:第一,可以逼著自己一期期地趕;第二,會有許許多多的《今日傳化》的讀者在及時替你看稿子,他們會告訴你這樣走下去好不好;第三,我還是希望讓人能感受到我在企業裏的存在……,我便把我的這一設想告訴了丹陽,丹陽說好的,可以從接下去要編的那一期開始。

但在準備落筆寫第一期時,我又為該采用怎樣的語調,站在怎樣的視角而猶豫了。有一陣子我特意找來了國內許多成功企業家的傳記認認真真地拜讀,可能是我書找得不好,也可能是我的眼光有問題,那些傳主無一不是那種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大全形象,仿佛一尊尊精美的雕像,都無一例外地有著高大的骨骼、堅毅的臉龐和無比健美結實的肌肉,走近了一摸卻是冰涼的,沒有生氣,沒有呼吸、奔跑和吃喝拉撒的功能,永遠隻能以這種單調的姿勢存在著。

這樣的文章我以前也並不是沒有寫過,但那完全是出於應酬的需要,而現在,我實在舍不得這樣處理我的傳主——這是怎樣一個與眾不同、可愛的老頭呀!我完全沒有必要把他給神化,也盡可以采用一種平視的眼光,而不必把身子蹲下去,再把頭仰起來,否則將會失去許多真實。

而真實永遠是最具力量的!

我終於把第一篇《取了一個女孩子的名字》交給了丹陽,交給了2001年第3期的《今日傳化》,一共兩千來字,剛好占滿編輯部當時能夠給我的版麵。刊物出來後,丹陽打電話告訴我雜誌一發下去,編輯部立即接到好幾個電話,都是關於這篇文章的,其中有人指出第一段的“連日來的淫雨”中的“淫”字是貶義詞,應該改掉;還有問“老陽兒”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我問丹陽另外有沒有了?丹陽說沒有了,就這兩點,我於是輕鬆地笑了。這以後每月15日之前,我都會如期接到編輯部的小麻打來的催稿電話。稿子完成後,考慮到有些事件、時間、人名或地名方麵可能會有誤差,我便會讓多年來一直像影子一樣跟隨在老板身邊的觀泉過過目,把一下關。

觀泉還主動攬來了替每期《走過荒原》提供插圖的活兒。他不僅擅長演小品,攝影技術也同樣令人放心。我根據文章裏的內容把拍攝的對象和要求粗粗跟他一講,他很快就領悟了,拍出來的圖片也基本上跟我想象中的差不多。我有時間的話,也會跟他一起去拍。

當年的許多東西都已不知不覺地在寧圍這一帶消失掉了,比如草舍,比如三卡、獨木橋等等,我們隻好設法去尋找,用鏡頭把它們重新帶回來。於是杭州、紹興、蕭山縣城、南片山區、錢塘江邊、墾區,還有我老家那邊的靖江、瓜瀝等地,都或多或少地在觀泉的相機裏留下了一些東西。這種尋找充滿了樂趣,尤其是對於觀泉。我讓他拍旭日,他天不亮就起來帶著個相機跑到曠野地裏,傻乎乎地站在那裏等日出;我讓他拍狼狗,他在一家飯店裏借了一隻,為了逗引那隻狼狗做出各種各樣凶猛的姿勢,差點讓那雪白鋒利的狗牙在他身上留下了紀念;我讓他拍一條兩邊都是粗壯的梧桐樹,樹下有人悠悠地踏著人力三輪車和自行車,但不能出現一輛汽車或摩托車這類比較現代化的交通工具的馬路,他站在蕭山城廂鎮環城南路上的人民路口,足足守了兩個半小時,才搶拍到了一張……

我們還借用過附近村民家裏的鋼絲車、28吋的“海獅”牌自行車、簸箕、塑料桶等作道具,國淼、象廣還有大巴車司機高德範及觀泉的堂弟偉琪偶爾也會當一下他的助手。這些拍攝往往是觀泉忙裏偷空跑出去完成的,有好幾次我們吃中飯的時間都已是下午兩點多了。每次照片衝洗出來了,我都不忘說:“觀泉你拍得真好!”於是那雙比他叔叔大許多的眼睛便閃閃發光了。但叔侄倆畢竟是叔侄倆,身上都充滿了一種很容易被點燃、叫作激情的東西——而奇跡總是青睞於擁有這種東西的人。

老板畢竟年事已高,況且一個人的記憶力也總是有限,時隔多年有些事情難免記不大全麵,或時間、地點、人物名字等方麵有所出入,這使我的采訪對象不能僅僅局限於他,我還得從他身邊的許多人——包括他的家人,多年來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侄兒,還有一些早期跟隨他們父子倆一起創業的傳化老員工那裏獲得更多、更全麵的信息。我可以像個家庭主婦一樣,把這些陸陸續續獲得的原始材料舂成米備在那裏,然後在《今日傳化》上每個月做一頓吃一頓。漸漸地,丹陽他們給了我越來越寬裕的版麵,我便可以信馬由韁了。這樣,從2001年3月份開始到2003年10月份,《走過荒原》在內刊上共走了32個月。期間,應該感謝大家對它的關注,並給了我許多真誠而又熱情的鼓勵,尤其難得的是徐總一家對我這種毫不粉飾的寫法的認可,使我有足夠的勇氣和信心走過這32個月。同時我還得感謝《今日傳化》編輯部裏的每一位同事,他們嚴謹而又不失活潑的工作作風,是促成這次愉快的合作的重要條件!

相信許多年後,當我回顧自己的文學之路時,依然會覺得這部作品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我始終沒有把它當作僅僅隻是一個人的傳記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