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球技一開始還相當,似乎我還略略比他占上風些,可是漸漸地就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是他的對手了,不管我的球扣得有多猛,他都能接招;而他過來的球,則常常出其不意,讓你防不勝防。
晚上老板傳化要不出去,家裏的客人總是絡繹不絕,來者多是他在文藝界裏的一些朋友,比較麵熟的有著名蓮花落演員翁仁康、翁的琴師大眼睛仁榮父子、滑稽演員趙新高、吹笛高手瞿世平、民間戲班班主趙祖安等人。一到,一樓客廳裏總是座無虛席,有時候還得去隔壁餐廳裏搬椅子添座。女主人便又有好陣子可忙,招呼各位,衝泡茶水,將茶杯都用雙手端了,一一遞送到每位來客的手中,又給大夥兒找吃的,甘蔗、花生、瓜籽、水果等等,但凡家裏有的,都傾囊而出。聊不到十來分鍾,主客便又開始切磋起琴藝來,客人們各自亮出隨身帶來的各式樂器,與傳化的胡琴或琵琶為伴。一曲過後,又是一曲,如山峰般的連綿不斷,沒完沒了。祥仁已經偷偷地一連打過好幾個哈欠了,但隻要客人們還在,她就不能允許自己先獨自上樓去休息,仍像個恪盡職守的服務員一樣,靜靜地呆在旁邊麵含微笑地傾聽著,目光卻時刻關注著客人們茶杯裏的水位。
傳化對文藝的酷愛隻能用一個“癡”字來述寫,這我在正文裏已有多處描述。我還得感謝這琴聲,在那些狐獨、悵惘的深夜裏,在我煩躁、痛苦地從一堆堆刪了又寫、寫了又刪的文字中直起頭來的時候,總能給我帶來些許安慰和絲絲清涼。
一直到2000年年初,我才從那棟集體宿舍裏搬出來。那時我正準備寫第二部長篇小說《日出草蕩》。作品都已被列為杭州市委宣傳部、市文聯該年度的重點工程,簽約合同上要求必須在年底前交稿,我決定用整塊整塊的時間來專門對付這件事。
整個春節期間,我都一直在猶豫著該怎麼去向徐總談這件事,跟他說我要請五個月的創作假——畢竟傳化是私營企業,而不是文聯作協,也不是那些機構臃腫、人員富餘的衙門,何況我當時在集團辦裏負責的有一大塊是日常管理工作。
出乎意料的是當我坐在徐總辦公室裏結結巴巴地提出這一請求時,徐總一口就答應了,並關切地問我還有沒有其它困難,譬如生活方麵。我忙搖頭說沒有,能有五個月的創作假已經足夠啦。徐總想了想說:專家樓已經造好了,你搬到那邊去住吧,我讓物業公司裏的人給你在那裏安排個房間。我說我現在居住的那個房間也挺不錯的,很安靜。徐總微笑地看著我道:那地方離我媽養豬的地方太近了,難免會有些氣味過來。搞長篇創作很辛苦的,我想給你換一個比較好的環境,專家樓那邊的會比你現在住著的地方要好得多。
搬到專家樓裏的頭幾天,感覺一下子孤獨、冷清了許多,時常懷念和老板娘的那些相處,懷念那一家子一到傍晚時分那種熱熱鬧鬧、喜氣盈盈的大家庭氣氛,懷念那夜半時分隱隱約約傳來的胡琴聲,甚至還懷念窗口下麵那些豬吃飽後溫柔的嘰嘰咕咕聲和饑餓時的淒厲叫喚。過了兩三天,我去看望老板娘,她一見我就說:“我剛剛還在跟人說起你哩,我說最近陸小姐不知去哪兒了,都已有好幾天沒見伊(她)人影了?”我說我搬到專家樓裏去住了。她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道:“怪不得呀,我還在擔心你是不是已經走了——走了也該跟我打聲招呼呀!有空就多回來坐坐——你看我上個月抲的那群小鴨,才一個多禮拜,原來的毛色都已經褪光了……”
我還時常跑到她那裏去玩,但畢竟和這一家人的接觸沒有像過去那麼多了。
寫完《日出草蕩》已是冬天。從陽春三月到寒冬臘月,在專家樓307室那間明亮、舒適而又寬敞、自由的房間裏,在我自己虛擬的世界裏,我經曆了人生的四季。寫完最後一章,終於從電腦前起身的我,覺得自己年輕的背一下子弓下去了,仿佛由二十來歲一步跨到了五六十歲!我和書裏的那些人物一起飽嚐了許多肥甘美食,受到了毫無節製之後的應有的懲罰,所以當我頭昏腦漲地告別這部小說時,像得了厭食症一樣,對世界上好些正被許多人趨之若騖的東西都失去了欲望。世界對我來說變得既單調又豐富。許多日子裏,我隻有呆在那個完全屬於我自己的空間裏,關上門,再拉嚴窗簾,然後打開電腦,內心才會充滿自由自在的喜悅。
但這樣的日子終於又要結束了,我還得重新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上去,跟周圍的許多人一樣。
我又坐在徐總辦公室裏,跟五個月前一樣,還是那把椅子,那股好聞的紅木香味和那和藹、親切的笑容。徐總詢問了我的創作進展情況後,用一種充滿鼓勵的目光微笑著看著我道:“這樣吧,你以後不用坐班了,公司就專為你設置一個‘專職作家’崗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搞自己的創作,想在哪兒寫作都可以,不用像別人那樣受許多限製,這樣對你的創作可能會更有幫助些!”
過了一個多月,我覺得心裏很不安,又去找徐總,跟他說給公司裏做點什麼事吧,盡我所能。徐總想了想說:“那就給我父親寫寫吧,他這一輩子過來得很不容易也很不簡單,雖然沒讀過書,但有許多充滿智慧和閃光的地方,你多跟他接觸接觸,說不定在寫的過程中能從他身上挖掘出許多東西來!”
這樣,我便攬下了給這位已年近古稀的傳化集團的創始人作傳的活兒。
二
初到傳化,聽得最多的兩個稱呼其一是冠巨的“徐總”,其二是傳化的“老板”。
這“老板”二字乍聽覺得很俗氣,細忖卻又覺得對於這位傳化企業的第一代掌門人再也合適不過。稱他為“老板”,當然首先因為他是企業的老板,可見這一帶的人在使用稱呼時直來直去的風格。然而我又懷疑其來由不盡如此。在私營經濟極為發達的蕭山沙地區,能夠稱得上“老板”者不計其數,但擁有呼者之眾,恐無人能與他相及。這二字幾乎替代了他的名字、職務,他的一切社會頭銜和親友中的輩份,包涵了多種感情色彩:尊敬、崇拜、羨慕、親昵和調侃,等等。我曾經特意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查閱過這一詞條,其釋義:1.私營工商業的財產所有者,掌櫃的;2.舊時對著名戲曲演員或組織戲班的戲曲演員的尊稱。
這兩點含義或許在這裏都兼而有之。而在藝術團辦公室裏,在外出演出時,後者的含量也許要更多一些。
一個星期後,我幾乎識遍了公司許多高層管理人員,卻獨獨還沒有真正麵見過這位充滿了傳奇色彩的老人,倒是翁仁康在公司裏見到了兩三次。我曾詢問過同一辦公室裏的楊煜泰老師:老板最近是不是出遠差去了?楊老師說:“他一般不大會出遠門的,可能這幾天忙於演出。”
隔日上午,我正在綜合樓的辦公室裏編一篇稿子,忽然聽見走廊裏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楊老師說這不是老板麼?我趕緊起身走出去。那是個看起來顯得很結實的老頭,麵白而紅潤,臉上已有些溝溝坎坎,但不是很深,仿佛是早年留下的,後來又被淡化了。額頭頂上的頭發還很黑,都一律整齊地向後倒梳著,側麵看去與百元大鈔上的那位偉人的頭像有幾份相似。我不敢肆無忌憚地把目光過久地停留在他臉上,晃過那麼一眼後隻覺得其容貌和氣質都與我想象中的相差無幾。
我鼓著勇氣叫了他一聲“老板”,接著又添上“你好”兩個字。他隨即朝我這邊扭過頭來——我雖然看不到他的眼珠子,但知道他正在打量著我,他的眼睛果然如傳說中所說的,不大,但也全不是那種“獐眉鼠目”般的小法,而隻是細,且細得心平氣和、慈眉善目。過了大概有二十來秒鍾,才聽見他問:“你是哪個公司哪個部門裏的,我怎麼看著你麵生?”
我還以為他是故意把眼珠子藏起來看我的,心裏怯了怯,話也一下子不怎麼流暢了。我說我是新來的,在形象管理部的《今日傳化》編編編輯部裏當當……
他說:“噢,我知道了,你是個記者。”停停,他又一本正經道:“雞嘴(記者)很厲害的,在你們麵前說話得千萬小心,我以前在家門口種了幾行甜瓜,瓜都一個個有拳頭那麼大了,卻一不留神都讓雞嘴啄了個精光!”見我臉都紅了,便又得意地笑道:“年輕人出來要學會開玩笑,笑一笑,氣氛輕鬆了,就什麼事情都好解決了。你今天是不是想采訪我?”
我本來並不準備采訪他,但經他這麼一問,也就隻好隨機應答道:“早就聽說老板很會講故事,想聽你講兩個。”他嘴角一歪,臉上的五官又一下子生動了許多,隨即埋下頭去看了看手機上麵的時間,不無遺憾道:“今天來不及了,我要去給他們開會了,改天有時間我會過來給你講的——我這滿肚子的故事怕是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過了兩天,我又在那幢樓的走廊裏跟他遇見了,他朝我指指邊上一個辦公室的門說:“我在這裏。”隨後我也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埋頭寫稿子。寫到一半的時候,辦公室的門又開了,隻聽見他在門口問楊老師:“陸亞芳呢陸亞芳?”我未曾向他自報過姓名,聽到他在叫我的名字,愣了愣,隨即慌忙應聲起立道:“老板你找我?”
他說:“我一直都在那邊等你呢,你不是說要我給你講故事麼?”我這才記起那天隨口說的話,當下既慚愧,又很有些感動。
在隔壁辦公室裏,我坐在他麵前的辦公桌對麵。像很多人一樣,交談一開始我便忍不住好奇地詢問起他的創業史。他“濃縮性”地給我講了一個多小時,其間又穿插了好幾則他自編的順口溜。他一邊說,一邊兩隻手不停地相互撫摸摩擦著,像一對難分難舍的孿生兄弟。我望著他那雙眼睛,心裏還無法確定這究竟是怎樣一個老頭——在此之前,我似乎還從未碰到過與他差不多類型的企業家或者農民。在他身上我可以找到許多跟我父親非常類似的氣息,它們都來自於我們腳下這塊曾經飽含鹽堿,而今又被許多廠房和煙囪所覆蓋的沙土地,而同時他又擁有許多別人所無法具備的東西,包括他那種常人中罕見的浪漫主義精神,那種大智若愚,和被沙地人稱為“獨頭獨腦”的開拓精神,等等。那天他又一連給我講了好幾個故事,我都認認真真地作了記錄。
一起離開那個辦公室時,他又忽然跟我道:“我們有個演出隊,經常要跟翁仁康一起出去演出的,我看你寫字筆頭跟水流一樣,唱唱跳跳肯定也不錯,可以到我侄兒觀泉那裏去報個名一起參加我們的演出隊。”我忙說我不行,唱歌跟黃牛歎氣似的,還老跑調,天生不是上舞台的料。他不甘心地又從頭到腳地打量了我一番道:“不會唱你可以跳——不會跳也不要緊,我們會把省藝校裏的老師專門請來教你們的,你還可以跟我侄兒觀泉他們搭檔演小品,我侄兒演小品都已經上過好幾次電視了呢!今晚上我們又要在對麵那幢樓裏排演,到時候你也一起過來看看。”
晚飯後我還在猶豫究竟去不去看他們排演,他已派了人到宿舍裏來喚我。爬上那幢樓的頂層,隻見偌大的會議室裏熱熱鬧鬧的,大約有二十來個人在那裏排演或討論本子。老板正坐在一角跟人拉二胡,一見我出現在門口即起身把我帶進隔壁一小舞廳裏,連叫了幾聲“觀泉”,忽明忽暗不停旋轉著的令人暈眩的燈光中即跑出個三十來歲左右的男人來,矮而結實,讓人放心地感覺到即便來了三十八級台風他也照樣能站在那裏紋絲不動,搭配和諧的五官笑得一團和氣,朝我點點頭,很有風度地伸過手來和我相握——這便是我初次見到的徐觀泉。舞蹈隊的女孩子有一半未到,不得不取消排演,老板把我分派給觀泉他們的小品組,讓我演一個孕婦。我一邊看劇本,一邊笑,跟觀泉坦白我實在不是上舞台的料,倘要我替他們寫點東西倒還是可以的,隨後便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
老板見我實在不感興趣,也就未再勉強,但隨行記者的角色從此常常想到了我。記得第一次跟隨他們出去是到中強集團的珊瑚山莊演出,後來我在《今日傳化》上寫了篇《今宵歡樂在珊瑚》,老板看了後很高興也很得意,從此對《今日傳化》竟格外關注起來,新一期雜誌一出來,常常會問起這期有沒有給他們演出隊宣傳報道的。一起出去,亦會常常驕傲地指著我跟人介紹道:“這是陸亞芳你們認不認識?是我們公司裏專門請來的記者——記者很厲害的,你們說什麼她都能用耳朵錄去,到時全給你們寫進文章裏去!”
一起出去得多了,也便漸漸熟悉了他圈子裏的那些人,對蕭紹地區對全省的文藝圈也都有了更廣泛的了解。我回靖江家裏通常搭乘公司裏的便車,搭得次數最多的要數“1188”——老板和觀泉經常要去蕭山東片地區或紹興那邊的許多印染廠裏辦事。有時候他們還特意送我回家。一路上叔侄倆會起勁地討論某個小品的構思,裏麵的一些台詞和演員人選。而坐在我家那幾把會吱吱嘎嘎作響的竹椅上,喝著我媽用三、四十塊錢一斤的茶葉泡的水,此時的老板看起來更像是我們家的一個老鄰居。他和我那腿上還沾著許多新鮮泥巴的父親,總是有許許多多的話可以聊,從家務到農事,從三年自然災害到土地承包,從蔣介石到毛主席到華國鋒到鄧小平到江澤民,都各自表達出深刻的見解。末了,老板還教我父親許多他早年種絲瓜和辣椒積累下來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