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後 記(1 / 3)

在我的家鄉——蕭山東片沙地區,自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就一直流傳著不少關於徐傳化的故事。聽得多了,腦子裏便出來這麼個老頭的形象:一天到晚笑眯眯的,逮著誰都愛開兩句玩笑,小眼睛眨巴眨巴便是一個故事,再一眨巴便又是個故事。喜歡喝酒,酒至半酣時腿上便會擱把二胡,微閉了眼睛,在咿咿呀呀的胡琴聲裏輕晃著腦袋——有著唐伯虎的瀟灑,祝枝山的幽默。後來又聽說老頭和兒子徐冠巨辦了個化工廠,錢賺得足夠買好幾架飛機了,想買,卻遺憾國家民航總局不給批……

前後算起來我在印染廠裏呆的時間恐怕也有三四年,卻一直無緣見上這位快樂、風趣而又富有的老頭一麵。

寫作改變了我二十二歲以後的生活方式。1997年底,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沙地》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後,在幾家報紙上和電視台裏稍稍熱鬧了一下,土包子被包上了一層薄薄的漂亮的塑料紙後,便很不甘心繼續呆在原來那個日見蕭條的圖書館裏。

翌年二月底,在蕭山參加政協會議,第一次見到了坐在主席台前排的徐冠巨,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好像早已認識了這個人,還跟他思想上有著許多共鳴之處。那天上午散會時,正要跟隨眾人一起湧出大門外,蕭山市委宣傳部部長王玉明在背後叫住了我,特意介紹我跟徐總認識。握手時,聽見徐總微微笑道:“還是個小姑娘呐!”

那時候什麼都顯得很無知,包括穿著,包括交際,第一次見麵想必留給徐總的印象很糟糕。好在除了無知還有無畏,事後也就並沒有為這方麵而自尋煩惱。

四月中旬,忽又接到王部長的電話,問我願不願意去傳化集團工作,並告訴我徐總馬上要去北京參加全國政協會議了,要我跟集團黨支部書記苗裕華聯係。和未婚夫祥商議了一下,我們決定先去公司裏看一下。摩托車在路上足足花了五十來分鍾。遠遠望見公司在104國道南麵新建的七萬噸洗衣粉噴粉塔,就覺得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比我呆著的那個文化中心還要荒涼、冷僻。往廠區和辦公大樓裏轉了一下,又被那陣容征服了,感覺裏麵的氣象果然非同一般,何況離杭州、蕭山畢竟要近得多了,再加上從苗書記口裏得知我的上班地點將會被安排在杭州慶春路上的凱旋門商業中心——公司在那裏買了一層寫字樓,作為駐杭辦事處。一個星期後,我遞了份辭職報告,離開了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靖江。

苗書記讓人在集體宿舍裏給我單獨安排了一個房間。宿舍在廠區北麵的一棟麵西的兩層樓裏,和老板一家八口居住著的那幢四層樓房相鄰。每天早晚上下班,都得從他們家門口經過。有幾次傍晚下班回去,發現自己宿舍裏的門半開著,很是嚇一跳,過後才依稀記起早上出去時沒有把門拉緊關好,卻也從未見房間裏丟過什麼東西。

到傳化後的第二天,便抑製不住鄉下人愛串門的習慣。下了班後,不急著回宿舍,見那幢三層住宅樓前靠近西牆的一角似乎有個出口,又隱隱聽見說話聲,便悠篤篤地往那口子裏走去,眼前豁然開朗,果然有個比較大的院子,裏麵擺著許多盆栽的花木,角角落落都攀爬著會結南瓜、絲瓜和葫蘆之類果實的藤蔓。靠近西邊院牆的一個大棚裏圈養著數百隻雞、鴨,北麵則是一溜排低矮的瓦屋,不聲傳來豬的氣息和叫喚聲。

說話聲是從離門口最近的一個竹棚裏傳來的,有三個人站在那裏,朝一隻孔雀拍手逗弄著,忽然歡喜地叫道:“開了!開了!”站在中間的是位婦人,看起來有五、六十歲的樣子,高大、結實,是典型的蕭山沙地女人的體形,但那白皙的膚色,那目光和嘴角所含的微笑,以及那些話語,又讓你感覺到與一般沙地農村婦女的不同。她高高興興地犒勞了那隻孔雀一大把玉米,想想不夠,又往盛玉米的盤子裏抓了一大把。聽到邊上那兩人都叫她“老板娘”,我才知道這婦人原來是徐傳化的妻子,徐冠巨的媽媽。

老板娘大名苗祥仁,這是我在後來一次專門采訪她的時候才知道的。那一代的沙地女人,一旦結了婚,便都往往會失去自己原來的名姓。這些年來,似乎除了我自己以外,未曾看見或聽見別人也使用過這個名字,包括她的老伴徐傳化,我們聽到他稱呼她的時候總是以“老太婆”三個字指代。如花似玉的時候怎麼稱她,我們不知道,想必也不會用上那名字,多半是以娘家兄弟姐妹或妯娌間的排列序號前加個“阿”字,或者在第一個孩子的名字後麵再添上“拉娘”代稱了。叫“老板娘”自然已在辦廠之後,一開始想必也抗議過,但終究拗不過眾人在使用稱呼上的一些習慣,時間一長,聽覺、心理上也都漸漸少了別扭和不好意思,到後甚至覺得這稱呼的親切了,如同穿用方便後的一件內衣或一雙鞋子,有一種貼膚之親。

按照沙地人的說法,老板娘是個很“吃得開”的人物。我們才聊了兩三句話,便和我一見如故了,她聽說我姓陸,馬上稱我“陸小姐”,並親昵地拉著我的手,用她特有的方式表達著對我的真誠歡迎:“謝謝倷(你們),陸小姐,多虧倷看得起都一個個過來幫忙,公司才會有今天!”

過道邊上搭了好幾個晾,一張張竹簞皮上都曬滿了筍幹菜。那時節正是春筍旺市的時候。她告訴我筍是她托人從附近集鎮上批發來的,鹹菜則是她自己親手做的——“每年都要做十來壇,自己吃一些,公司食堂裏送去幾壇,親朋好友再分掉一部分。”她還有十多畝承包地在種,種瓜果蔬菜、五穀雜糧,也種甘蔗之類的。說話間,她找了隻幹淨的塑料袋,從竹簞皮上抓起一大把未完全曬透的筍幹菜往那袋子裏塞,把那塑料袋裝得滿滿的,執意要送給我——“你早上用開水泡一泡,可以過粥吃。”

不久我就發現她的熱情好客不隻是對我,對每一個到她家裏去做客的人——不管男女老少,熟悉的、陌生的,也不管你的衣著鮮豔、破爛與否,她都會同樣這般客氣地待你,給你遞椅子泡茶,還把家裏的好吃拿出來請你品嚐。從她家門口路過,經常會被她叫住,你還在猜測會找你有什麼事,她早已飛快地從屋裏端了東西出來了,有時候是她自己做的點心,有時候是一些比較鮮見的水果零食,有時候是從她那十來畝承包地上收獲來的甘蔗、玉米、花生,等等。

她和那些小販做生意時,分分角角都會算得很仔細,但若是知道你家裏剛剛遭受了一場不幸,或得悉你的日子有些艱難,她又會毫不猶豫地把整箱洗衣粉、洗潔精都端給你,不但不收你一分錢,末了還會往你手裏塞錢。

那陣子我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晚上不管熬夜到多深,淩晨五點左右總會準時醒來。捱到天微微有些亮了,便起來,換上一雙球鞋。下了樓梯通常能跟老板娘照上一麵。其時的老板娘更像個地地道道的農婦:一身舊衣舊褲,半高的靴子已是各大超市和商店的鞋櫃裏早已被淘汰了的品種,戴著付橡膠手套,頭上照例也少不了一頂在田頭幹活的農婦們通常戴的舊草帽。我們有時候隻匆匆地互相打個招呼,有時候也會停下來多聊幾句,聊著聊著她便會忍不住驕傲地把我帶到西院,向我展示著她這裏的陣容。她站在那些雞窩鴨棚門口隻須招呼一聲,數百隻雞呀鴨呀就像一大隊已在那裏埋伏了整整一夜、單等她這一聲召喚的士兵一樣,一下子都從那堵矮牆後麵蜂擁而出,向門口奔來。

她抓起一大把麥子,手臂往右一揚,一陣如陣雨前敲窗的雹子聲般鏗鏘有力的踏踏踏聲便跟湧而去;她再將手臂往左一揚,底下那股潮水便又隨即往這邊追撲過來。在無數條矮而粗壯的腿不停地來回奔跑、追逐中,她又一一指點著告訴我這一夥的品種有多麼優良;那一群長得有多快,最重的那一隻有幾斤幾兩了;誰對食物最有進取精神,誰最喜歡做一些攻擊性行為,誰最受欺侮……,一邊說,一邊就拿起把竹枝條掃帚,埋低了帽簷往那棚屋裏鑽去。

我跑完步回來,她已經從雞窩鴨棚裏出來,又鑽進了那一排排長長的豬舍裏。所經之處,數百頭豬都紛紛依次起身向女主人打著招呼。

住宅樓這邊,一個個房間裏也都有了動靜。接送孩子們上學的汽車已經等候在大門口,長得虎頭虎腦的冠巨的兒子迅迅背著個碩大的書包先一陣風地奔下樓來,跟在後麵的是觀寶那位婷婷玉立的寶貝女兒斐遠,隔不遠,又匆匆走來秀美的女兒佳男,小丫頭俊俏的臉蛋上還流露出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像是剛被大人們從床上催起來的。

兩位老總的夫人此時通常會在二樓的陽台上晾出一家三口的濕衣服。有時候觀寶也會溫情脈脈地出現在妻子身邊,幫她一起對付那些比較沉重的衣服或床單被套之類的。員工們對這妯娌倆的稱呼也特別有意思,那字眼兒跟經濟跟地位都無關,也不直呼其名,而是叫觀寶的妻子杏娟“大姐”,冠巨的妻子小燕“二姐”,老員工這麼叫,新來的員工也這麼叫,不管年齡、資曆均是這般稱法,叫聲裏充滿了一股濃濃的樸素的鄉情。

大姐二姐性情都非常隨和,路上遇見了,跟你打個招呼,說上一兩句話,淡淡地很自然地,卻有著鄰裏之間般的親切和隨意。老板娘要出門去海寧買小豬崽,或回紹興、黨灣老家那邊看望老親戚了,也會隆重地穿上最得體的衣服,走近了能聞到一股淡淡的仿佛年代已經十分久遠了的樟木香味。捏著那厚實的料子,她會驕傲地告訴我這件是小燕給她買的,上回那件是杏娟去某地給她捎回來的。

有一陣子,我和大姐二姐早上總是天蒙蒙亮就一塊兒出去鍛煉。在公司籃球場裏,我們跟虞永濤工程師一起學太極拳。楊式太極拳一共有八十四招,我們每天學一到兩招。大姐二姐像兩個極聽話的小學生,一招一式都學得非常認真、起勁,下了班,妯娌倆還會在自家屋頂的陽台上一起把已經學過的所有招式再重新認認真真地溫習一遍甚至數遍。有一兩次還拉了我一起去。迅迅赤著腳跑上樓來跟他媽媽要昨天吃過的湯圓,二姐一邊亮出個“白鶴亮翅”來,一邊告訴兒子湯圓放在冰箱裏的位置,並囑咐要“做人家吃吃”。

虞工早上出來的時間一般在六點鍾左右。大姐二姐怕睡過頭,便和我約好了三個人誰先起來,誰就叫一下另外兩個人。一開始太極拳隊的陣容幾乎稱得上“強大”兩個字,跟我們一起拜虞工為師的還有許多新來的大學生和老工程師,後來人數逐漸減下去了,學到第八十四招時,隻剩下我和大姐二姐及幾位老工程師。我們笨拙的姿勢常常自己都忍不住想笑,打完太極拳披著衣服出去,遇上經警隊長高順榮,總是笑嘻嘻地看著我們問:“今早又摸了幾條魚?”

工會主席苗裕華答應給我們太極拳隊每人定做一套運動服,幾天後,衣服發下來了,有一兩套袖子顯得長了些,或褲腿肥了點,二姐自告奮勇:“把衣服給我,我去給你們改改。”二姐開過服裝店,那縫紉機踩得要多麻利就有多麻利,針頭在布上的行走簡直比水筆在紙上書寫還要流利自如。

這一大家子人還在同一口鍋裏吃飯。每日中、晚兩餐集團小餐廳那邊都會派一名廚師過來幫老板娘一起炒菜做飯。中午大家下班時間不一,用餐分成好幾批,都是隨到隨吃。大姐二姐一般會在公司規定時間11:30分下班,觀寶在12點之後,冠巨更遲一些,傳化最沒準,早的時候比誰都早,晚的時候又會比誰都晚。有時候說好了回家用餐的,卻左右盼不來,過後才知他又在外麵陪客人了;有時候會冷不防地帶一大班客人回家,給老板娘和廚師都來個措手不及。在他們家的餐廳裏,我也當過一兩次座上客,老板娘極客氣,用餐的時候,她自己不急著吃,而是守在一旁侍候你,一個勁兒地給你夾菜,又搶著你還未完全扒幹淨的飯碗非要再給你去添飯不可,客氣得讓人很不好意思。

早晨和傍晚都是老板娘最為忙碌的時候。太陽一偏西,便忙著收曬,忙著和廚師一起準備晚餐、安頓雞鴨和豬。大姐二姐下班回來了,也會不聲不響地幫著婆婆一起做。晚飯是等大家到齊了才開的。我們的晚餐都早已下了肚,又去外麵逛過一大圈回來,他們家的餐廳裏還是什麼動靜都沒有,燈依然黑著,忙碌了一天的老板娘這會兒倒有些空閑下來,便坐在大門口傳達室的窗後,巴巴地盼著那一道道雪亮的汽車燈光穿透牆一樣厚重的暮色,筆直地朝門口射來。等了許久,倘老伴和兩個兒子的座車還是一輛都未見蹤影,便忍不住會從那傳達室裏起身出來,去那路口張望。問她晚飯這麼遲餓不餓?她會客客氣氣地跟你寒暄一兩句,然後告訴你他們家的晚飯幾乎每天都是這樣的,習慣了。

晚餐是這一家子一天裏最熱鬧、最充滿家庭氣氛的時候。孩子們先下了桌,跨出移門外在露天的道地裏玩他們的玩具,這邊父子三人邊吃邊討論著公司裏的事情,祥仁坐在一旁,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們,臉上洋溢著一個女人的全部幸福。父子三人免不了就某事看法不一致,發生一點爭論,爭論稍趨激烈,既是妻子又是母親的祥仁臉上的神情便又一下子被不安取代,警覺地看看持不同意見的雙方,表情像個舉著把滅火器的消防隊員,隨時準備著往那緊要處一按。

餐廳隔壁有一張乒乓球台桌。晚飯後,徐總難得有一會兒空閑,便陪兒子迅迅打一陣子乒乓球。小家夥的身體特別棒,深秋夜晚,我們都早已告別了涼鞋,他還光著腳板咚咚咚地在冰硬的花崗岩地麵上跑來跑去,那時候他的個兒也還比乒乓球台桌沒高出多少。老是撿球使小家夥很快對乒乓球失去了熱情,徐總便會讓人到我宿舍裏來問有沒有空,過去跟他打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