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鎖多次意味深長地提醒先生:衛城東門外變了,英國人將港口開辟為自由貿易港,免收海關關稅,國外的不少大船都載來貨物又載走貨物做開大生意了;靠海邊的那一帶建起了愛德華商埠區,有不少洋行開張了,本地的商家也跟著在那裏設了商行,做起了進外國貨、出中國貨的生意;衛城內不少的店鋪也已經擺上洋貨了,咱那幾個店鋪的生意越來越淡了……
先生沒有往那些洋行、商行去,而向海邊走去。
海岸似乎被一雙巨手向深海推進了一大步——一個嶄新的碼頭呈現了,僅憑停泊在它懷抱裏眾多的、以前根本不可能停泊的大船舶,便可斷定它是怎樣的大碼頭了;眺望遠方,朗朗秋陽將隔海相望的劉公島拉近了,一些異樣的大房子及莫名其妙的高大建築,如海市蜃樓影影綽綽……
哈——先生張大嘴又哈出了一口氣,目之所及的變化恍若夢中,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回頭望一望灰暗如故的城牆,再向西北看一看連綿屹立的雕山,這些沒有改變的坐標堅定地標示著,他的確是站在衛城東門外的東海邊。哈,哈,飛快旋轉的時間把一切都改變了,一切都在飛快的時間裏改變了。
先生感到有點頭暈目眩,心髒撞著胸脯咚咚地跳,卻讓胸口憋得慌。他隻好閉上了眼睛,暫時阻擋飛快旋轉的時間帶來的飛快變化映入眼簾。但悶在胸口的氣越來越膨脹,憋得他身子有些搖晃了,他的嘴巴猛然張大,怒目圓睜,仰天發出了驚天動地的一聲——啊哈——
這一聲“啊哈”有著神奇的功效,雖然耳朵被震得嗡嗡響,眼前也有金星飛濺,但憋悶在胸口的那口氣舒通了。
隱在暗處的小六子被那一聲“啊哈”震哆嗦了,媽耶,先生不會是出了啥毛病吧?當他猶豫著該不該衝過去照料先生時,先生總算轉過身子緩步移動,向南麵走去了。小六子的心又提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跟隨而去。
先生走近了一溜鬆林帶,一股聞所未聞的怪味撲鼻而來。這是什麼怪味呀?!有點像燒膠皮的味,又有點像煤煙的味,他們把旋轉的時間裏的味也變了麼?
當他橫穿過這條鬆林帶後——一條黑色的巨龍撲麵而來,更觸目驚心的變化呈現了。
順著海岸一直向南,原來的那條小路被幾倍地拓寬了,而且路麵竟然變成了黑色!路怎麼會變黑了?這還是路麼?難道變了的天下連路麵也要隨之變黑麼?
那刺鼻的怪味正是黑色的路麵散發的。
順著這巨龍向遠處看去,幾個頭上戴著白色水瓢般圓帽、手上著白色手套的英國人,正對一些腦後甩著辮子或者將辮子纏在脖子上的當地民工指手畫腳,這些民工忙活著將一種黑糊糊的東西向還沒變黑的路麵上鋪撒。
天哪,他們這是有意讓路麵變黑呀。看著這似路非路的路麵,先生突然有了衝動,身不由己地跳過了前麵的一道小坎,向這條黑龍衝過去。
雙腳乍一踏上路麵,戰戰兢兢不敢動了,如履薄冰。腳尖試探著向前觸觸,哎?怎麼跟眼裏看的不一樣呀?路麵並不黏糊。跺一跺腳,腳板有了一種從未體驗的感覺——天哪,這路麵怎麼是堅實的?——不像石板那麼硌硬,但又比土路堅實。禁不住邁開腿向前走幾步,耶?路麵怎麼給了腳板一種反彈的力?使每一步都神奇地憑空躍出比走尋常路遠一拃的距離?
——唔嗬?!走路怎麼會變成這樣?這黑糊糊的路究竟是用什麼變的呀……
封存在衛城凝滯的時間裏,讓先生看不到時間了;置身租界如鞭子抽打的陀螺的時間裏,卻令他膽戰心驚了。
先生陷入了一種似夢非夢的恍惚裏,當醒覺到自己是站在被英國人變黑了的大路當中,並意識到了遠處的民工正在眺望自己時,不由得一怔,如同一隻受驚的野鹿,倉皇地跳離了路麵,竄進了小鬆樹林……
這一切,都被隱在小鬆樹林裏的小六子看在了眼裏。
先生穿過小鬆林後,又往北麵走一段。走到比那條路的北端還北的位置,才轉身向西,向衛城的方向走去……
見先生踢踏著硬硬的腳步歸來,老鎖顛顛地跑著迎上前去了。
上下仔細地看看先生,安然無恙,隻是氣喘得有點粗。老鎖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也不問什麼,擁著先生就往大門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