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家各出一個,萬家為啥出倆?”
“天成也問這事了,韋同誌說,風揚不能算,風揚是區隊民兵排長,不算村裏帶裱(代表)。萬家的帶裱(代表)是萬滾子。”
宗庵點頭:“他們還說些啥?”
“有林大叔先說話,說都整會(鬥爭會)開了幾天,村裏沒啥人上台訴苦,能不能不正丫(鎮壓)。娃他爹跟著也為大叔說軟話,天成沒說啥,光一個勁兒抹淚,隻有萬滾子沒吭聲。媽那個毛哩,真不知道那個鱉貨心裏想啥。工作隊遲遲不發話,有林大叔急了,要風揚說句話,風揚問韋同誌,不正丫(鎮壓)中不中。韋同誌說,這事兒沒商量,縣裏柳樹雞(劉書記)早就定了。樹雞(書記)說,反動地主張宗庵私通頑匪,欠下人民血債,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必須正丫(鎮壓)。這是姐弟都整(階級鬥爭),沒商量的。有林大叔問,說大叔通匪有啥證據。韋同誌說,你們看,這封信是從他家裏搜出來的,落款是王金鬥,向他直呼老哥,關係密著哩。還有這張收據,一百塊大洋,二十石麥子,上麵有王金鬥的簽字,鐵證如山,不正丫(鎮壓)咋中?好長時間,大家都沒說話。唉,大叔呀,你咋會一時糊塗,跟王金鬥那種人稱兄道弟呢?”
宗庵淚水流出,愣怔一會兒翻身朝李姐兒跪下,連磕三個響頭,顫聲泣道:“李姐兒,宗……宗庵一家謝你了!”
身為長輩的張宗庵竟然給晚輩下跪磕頭,李姐兒蒙了,傻愣在那兒,待回過神來,想拉他起來,自己是女人,不好動手,急得也跪下來,哭著求道:“大叔呀,你……你咋能對侄媳婦兒磕頭哩!這……白龍爺的眼珠子盯著哩,要折損侄媳婦兒的壽限哩!”
聽到“白龍爺”三字,張宗庵淚流滿麵,轉過身去,對正襟危坐的白龍爺泥塑連拜數拜,泣道:“白龍爺呀,宗庵何德何能,竟得賢侄媳李姐兒風雪夜冒罪送信!白龍爺呀,您的子民張宗庵在這裏為好人……祈……祈福了!”
“老天爺呀,”李姐兒急了,“都啥時候了,你囉唆這些幹啥?趁天沒亮,你爺兒倆快逃命吧!”
“唉!”宗庵重重地歎口氣,“李姐兒,你說說看,這大雪天的,能逃哪兒去?”
李姐兒決然說道:“先到我娘家躲幾天,我娘家住在老北山裏!”
宗庵搖頭:“李姐兒,這可使不得!罪加一等不說,還要連累你的娘家人!你們都是好人哪,宗庵咋能連累你們呢!”
“那……”李姐兒想一會兒,“你倆逃進老北山吧,尋個石洞躲起來,好賴也比讓人正丫(鎮壓)強!”
宗庵不出聲了,扭頭看天玨。芝嫻已醒過來,兩臂摟著天玨的脖子,伏在他的肩頭啜泣。
“爹,”天玨接道,“大嫂說得是。咱抗不過,躲吧!”
宗庵蹲在地上,兩手抱頭,過了一陣子,臉色亮堂一些,抬頭對李姐兒道:“李姐兒,宗庵拜托你個事兒!”
“大叔,你說!”
“麻煩你去趟風揚家,求求郭姐兒。風揚是區隊裏的人,隻要他上心,我爺兒倆或許有救!”
李姐兒點頭。
“這事兒要快,讓風揚看見了不好。”
“嗯,大叔放心。聽娃他爹說,他們還要商量咋個分配你家的地和浮財哩,看樣子得些辰光。不過,我這就過去,趕早不趕晚!”話音剛落地,李姐兒人已站起,向門口走去。
“李姐兒,別急,”宗庵摸索了一會兒,解開上衣,撕開夾裏,從中摸出一張紙條,走過去,雙手遞上,“把這個交給郭姐兒,讓她轉給風揚!切記!”
李姐兒接過來,鄭重說道:“中!”
宗庵急跨幾步,伸手拉開殿門,弓腰站在旁邊。李姐兒將方巾圍上,回頭別過宗庵一家,轉身走出。見她出來,進才早將廟門打開,候在一側。李姐兒探身看看野外,見雪仍在下,不過小多了,曠野裏空蕩蕩、白茫茫的,沒有半個人影。李姐兒出口長氣,活動幾下腳脖子,見不疼了,向進才打聲招呼,就朝村子方向疾步而去。
送走李姐兒,宗庵掩上門,頹然坐在地上。芝嫻知道不是哭的時候,也靜下來。小家夥躺在天玨懷裏,依舊睡得呼呼的。
“爹!”天玨小聲叫道。
宗庵抬頭,目光無神地望著他。
“爹,”天玨頓一下,接道,“咋能指靠風揚呢?莫說是他,即使老天也指靠不住。我了解土改政策,在上海時,我私底裏看過一份報告,說土改是分步驟的:一是土地調查;二是按地劃分階級成分;三是挖財寶,開控訴大會;四是流血鬥爭;五是分浮財;最後才是分田地。咱村裏的事差不多驗證了,眼下過去三道關,下麵是該鬥爭哩!”
“唉,”宗庵輕歎一聲,“有啥法哩?老天爺變臉了,下大雪下雹子都得由他!”低頭悶一小會兒,猛然昂起,聲音激越起來,“哼,流血鬥爭是天大的事,要三堂會審才中。我就不信,這世上沒個王法!不拘是誰坐天下,都得吃飯穿衣,都得有人納款納糧。咱家一沒偷,二沒搶,三沒做虧心事,一心一意種田納糧,他們憑啥把咱打死?再說,他們要糧,咱給了;要錢,咱給了;要房子,咱也給了。眼下咱是兩手空空,就剩幾條賤命了。難道他們連條活路也不給?”
“爹,咱的罪名不是不納糧,是通匪!”
“啥個通匪?王金鬥賴著臉要跟我稱兄道弟,我能咋辦?他領著人馬到咱院裏,不給錢糧能中?我隻後悔一件事,沒把那字據及時燒掉。”
天玨沒接話頭,隻是有節奏地拍打懷中的孩子。
宗庵憋不住了,追一句:“玨兒,你說話呀!”
“爹,你是好人,啥事兒都想得實。”
宗庵低下頭,陷入冥思。
已是後半夜,大殿裏靜寂如死。不知過了多久,宗庵抬起頭:“那……依你說,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