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李姐兒的話,避避風頭再說!”
“哪兒避去?天下全是他們的。前陣子,王金鬥鑽進老北山的石洞裏,有幾百杆槍,還不是照舊讓他們抓起來,開萬人會,點天燈!再說,還有芝嫻和娃子,咱倆走了,叫她娘兒倆咋活?芝嫻是大家閨秀,能識文,會斷字,打小就沒受過苦,大老遠地嫁到咱家裏,沒享到福也就算了,咋能再讓她擔驚受怕?”
毫無疑問,宗庵點到的是死穴。天玨不再吱聲,隻是更緊地抱牢孩子。
“爹,”芝嫻急了,語氣堅定地插進來,“你們走吧,甭管我倆。隻要你倆活著,有多少苦,芝嫻都能忍受!要是沒有你倆,芝嫻活著還有啥意思?”
宗庵低下頭去,又一番思索之後,似是下定決心:“玨兒,你避避吧。就到北山裏去,不要躲在親戚家,他們會找去的!爹認識個人,家住二郎坪,是個燒炭的,咱家的炭,年年都由他供。這人實在、仗義,你去投他,能指靠!”
“那……你咋辦哩?”
“再過幾天,爹就滿六十了,差不多算個整壽!”
天玨想也沒想,搖頭說道:“爹,要是你不走,玨兒哪兒也不去。要殺要剮,隨他們去!”
“玨兒!”宗庵急了,流下淚,“你咋恁倔哩?你走你的,保不準爹也死不了。爹想過了,村裏人對咱沒啥成見,除去萬家那個二流子,說的無不是咱的好!工作隊既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還能聽不見?我琢磨著,一定是那個韋同誌死板,隻要風揚能跟上麵搭句話,爹興許死不了!再說,爹還有個尚方寶劍哩!”
天玨、芝嫻的眼睛皆是一亮。芝嫻急問:“爹,是啥子?”
宗庵緩緩說道:“就是爹剛才交給李姐兒的那張紙頭兒!老日臨走那年,有八路軍來,一個姓李的連長領人到咱家裏,爹交給他大洋兩百,還要給糧食,他說不好拿,沒要。臨走時他給爹打了那張借條。工作隊不是說咱通匪嗎?有這條子在,咱就通共了!至少是功過相抵!”思考一陣兒,“玨兒,你隻管走吧,爹有這個望哩!”
天玨應道:“爹,甭說了。玨兒既然回來,就認命。是殺是剮,由他們去。玨兒哪兒也不去,隻在這裏為爹盡孝!”
張宗庵兩手掩麵,泣不成聲:“玨兒……”
萬風揚踏進自家院子時,東方已發亮,大雪鋪有四指厚。
院子很破。堂屋是三間土坯房,屋頂上鎮的是麥秸,年久失修,有一處承受不住積雪,陷下去了。
風揚掃它一眼,顧自走進院裏。一夜沒睡,這陣兒正犯困,雖有冷風吹送一路,風揚仍是受不住,一進院門就連打幾個哈欠。一條小黑狗從灶火(廚房)裏躥出來,唧唧嚀嚀,跑前忙後,淨在他的襠下拱。風揚踢它一腳,推開堂門,正要進裏屋美美實實地睡個小覺,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身後飄來:“揚兒!”
風揚回身,見母親萬郭氏歪著碗大的癭脖子從東間門簾後麵走出來,趕忙迎上去扶住她,不無關切地問:“媽,天還早哩,咋就起來了?夜裏下大雪,當心凍著!”
“媽早知道了。媽在屋裏候你一個多時辰哩!”
“媽,你候我?”萬風揚吃一驚,“啥事兒?”
“啥事兒?”癭脖子陰下臉,指著裏屋的門簾,“一進去你就知道是啥事兒了!”
萬風揚心裏打鼓,掀開癭脖子房間的門簾,見屋裏亮著一盞洋油燈,一張黑乎乎的桌子上擺著他爹萬中旺的靈位。自萬中旺十五年前死於癆病,他的牌位就一直擺在癭脖子的床頭。
風揚沒有看出名堂,怔道:“媽?”
“對著你爹的牌位,跪下!”癭脖子板著麵孔,聲音依舊沙沙的。
萬風揚遲疑一下,見他媽一臉沒商量的表情,隻好在父親的靈位前跪下。癭脖子坐在床頭,虎著臉,一言不發。萬風揚跪有一刻鍾,見他媽依舊不說話,便歪頭問道:“媽,究竟為啥事兒?”
“媽問你,你爹是咋個死的?”
“癆病。”
“你爹死前咋跟你說的?”
“爹……爹說,我要是有出息了,別忘報……報……報答恩……”風揚忽地明白過來,後麵的“人”字沒有說出,就垂下頭去。
“沒忘就中!”癭脖子流下淚水,“你爹害癆病那幾年,張家免去咱家租糧不說,還送來十塊大洋讓你爹看病。你爹請先生寫下借據,宗庵當咱的麵把借據撕了。兒呀,咱欠人家十塊大洋哪!”
“媽……”風揚的淚水也流出來。
“你們會上定的事,媽也知道了。不拘咋說,你得救下恩人。要是恩人有個三長兩短,媽……媽就一頭碰死在你爹靈前!”
“媽……”風揚抱住癭脖子的腿,失聲痛哭。
“兒啊,”癭脖子撫摸著風揚的頭發,“是媽難為你了!天亮了,你得快點去,不拘想個啥法兒,都得救咱恩人,媽在家裏候信兒!”說著摸出來一張紙頭,“這個你也拿上,聽人說,能派大用場哩!”
風揚接過紙頭,打開,眼珠兒猛然一亮,起身走到西間,坐在床沿上,點起一鍋煙,眯起眼睛,一下接一下地吧嗒煙嘴兒。
日頭升起來時,萬滾子火燎燎地走到民兵排一組長李青龍家的大門口,老遠就扯嗓子喊叫:“青龍,青龍—”
青龍揉著眼走出院門,嘟噥道:“又是你!叫啥魂哩?”
萬滾子走上前幾步,一臉興奮:“揉個啥眼,好事兒來了!”
青龍瞥他一眼:“從你這老叫驢嗓眼裏冒出來的,能有好事兒?”
萬滾子正要說話,見風揚斜背著槍從東麵大步走來,趕忙打住,堆上笑,揚手招呼他:“風揚,你沒睡一會兒?”
風揚打個哈欠,走到近前:“滾子叔,青龍,我這正尋你倆哩!”
青龍迎上兩步:“啥事兒?”
風揚望著青龍:“青龍,你跟滾子叔各喊兩人,將地主分子張宗庵、張天玨押送到區政府大院!”又轉身對滾子說,“滾子叔,你先去喊人。吃罷早飯,就跟青龍一道去廟裏押人!這事兒大,甭出差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