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子叔,你沒問問,那閨女是咋想的?”
“閨女走進裏間,一看到張家的雕花床,就哭了。”
青龍一怔:“咦,她哭個啥哩?”
有林冷冷一笑:“哼,窮家破舍的,啥都是破爛,隻那張大床擺在屋裏,叫誰能不哭?以後嫁過來,日子咋過哩?”
青龍連連點頭:“嗯,大爺解得是。”
老鴨子又歎口氣,搖著頭,走了。
牛屋位於村東頭,挨住溝邊,是一排四間新蓋起的草房,也是他李青龍上任後幹的第一宗大事。分隊時四隊隻撈到這個牛圃場,青龍憋下一口氣,動員全體社員在場北蓋起這排牛屋。牛圃場原來占地一畝大,有十二根拴牛樁。青龍去掉一半,留下六根,在上麵蒙上十幾條麻稈簿,夏天時讓牛納涼。青龍又領人從河灘裏運來幾百車黃土,在斷去的另一半牛圃場上堆出一個高近兩丈的大土堆,用作漚肥的末子墊土。接著,青龍索性將場東邊的二畝多禾草地毀了,碾出個打麥場,這陣兒沿場邊堆出三個龐大的秸稈垛,看起來甚是惹眼。
時至隆冬,幾頭牛都在屋裏拴著。成家的小牛犢子長成半大,沒穿鼻子,依舊是自由身,遠遠望見老有林,蹦著腿兒直奔過來,將頭偎進有林懷裏撒嬌。有林將臉貼在它的頭上,兩手拍它,親熱了一會兒,方才走進牛屋。幾頭牛正在吃草,有林的牝牛望見老主人來了,哞地歡叫一聲,身子亂動。有林走過去,將手放在它的額頭,撫摸一會兒,為它添加一把飼料,算作對它不忘主人的獎賞。
長桂抱著一捆幹禾草走進來,見到青龍和老有林,放下禾草,嗬嗬笑道:“是大爺來了!”又指著旁邊一個土坯砌出來的簡易床鋪,把一條黑乎乎的被子朝裏麵推了推,“大爺,將就一下,坐這鋪上!”
有林點點頭,卻在牛槽前蹲下,掏出煙袋。青龍遞上火繩,看著長桂道:“桂哥,打明兒起,你隻整社裏的三頭,還有那頭驢,剩下的,都給大爺整!”
長桂憨厚地笑了:“中中中,大爺中!”又轉對有林,“大爺,不是吹的,在咱村裏,不說別的,單說整牛,讓我真正服的隻有大爺你一個人!”
有林憋不住了,笑起來:“你是憨厚人,啥時候學起青龍,嘴上抹蜜了?”
長桂笑得更加憨厚:“大爺咋能不信長桂哩?前兩天青龍見我忙不過來,說是要加個人,我說,除了大爺,加誰都不中。你問青龍,有這話沒?”
“是著哩!”青龍嗬嗬笑道,“有你爺孫倆守著這屋子,我就不操這頭的心了!”
正在說話,外麵傳進一個童聲,由遠而近:“爹……爹……有人尋你……”
青龍一聽,笑著說:“是我家崽子!你倆嘮吧,我先走一步!”
是萬風揚尋他。
風揚的辦公室沒變,仍在長著竹子的小院子裏。風揚這幾年漸漸雅起來,越來越喜愛院中的竹子,對其護愛有加,旱天澆水,春秋施肥。三簇竹叢長得就如田裏的秧苗,葉子墨綠,密密麻麻擠作一堆,冒出的筍尖皆有大拇指粗細。隻要沒事,風揚就會蹲在竹叢邊,一邊抽煙,一邊盯住嫩嫩的筍尖看。
明岑、青龍變成隊長後,原來的職務自動取消,沒有資格來。張天玨的大書房裏如今隻擺三張桌子,一張是風揚的,一張是雪梅的,另一張是社長易六成的。風揚結婚後,這裏成為雪梅的傷心地,風揚不召,她就不來。易六成難得來一次,整個院子實際上是風揚一個人的。風揚的工作性質也發生了變化,現在很少下田幹活兒,一天到晚守在社裏,或到鎮上開會,或組織社員開會,或布置、檢查工作,或迎接上級檢查。自立高級社後,縣、區檢查任務尤其多,上交材料五花八門,他弄不過來,靈機一動,尋到民善家,要他將誌慧從鎮上召回來,做他的助手,一天記七個工分。民善小算盤一打,一來合算,二來能結住風揚,當即同意了。
青龍趕到時,誌慧正朝碗裏倒開水。雪梅坐在她的桌前,低著頭。她爹天成蹲在門邊,悶頭抽煙。滾子、明岑合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四隻眼睛望著風揚和一個麵目清秀的小夥子。兩人並排坐在風揚的桌子前,麵前各擺一個小本本。風揚身後的正牆上,一溜兒貼著五六張新發的獎狀,獎狀兩側各掛一麵錦旗。這些皆是近年來四棵楊村各項工作,包括公糧征購,成績突出的實證。
青龍掃一眼形勢,在天成身邊蹲下,掏出煙袋,揉一鍋,從天成那裏借火點上。誌慧端來一碗開水,擱在青龍前麵,咧嘴朝他笑笑,又走回易六成的空桌前坐下,從桌子下麵摸出一個灰白色的小本本,翻開來,攤在桌上。
風揚咳嗽一聲,掃眾人一眼:“都來齊了,開會!鄉裏剛剛成立農業技術推廣站,”指著旁邊的小夥子,“我先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推廣站派來的農技員劉同誌,是韋副書記特別推薦給咱社的科學家,大家拍巴掌歡迎!”說著,率先拍起巴掌。
大家皆拍一陣巴掌。劉同誌站起來,靦腆一笑:“我叫劉東,在專署農科所辦的培訓班裏學習,上個月畢業,組織上分配我到咱鄉裏,韋書記分配我包幹咱社,今後咱就是一家人,大家叫我小劉好了!”
大家又拍幾下巴掌。風揚向小劉逐個介紹一遍,又轉對眾人:“小劉是大科學家,聽他說話,簡直就跟聽瞎話一樣。別的不說,單是他們種的紅薯,個頭就跟南瓜似的,最大一棵有……”頓住,目光轉向小劉。
小劉接道:“單株重五十四斤十二兩,共結紅薯十二個,最大一個重八斤四兩,最小二斤六兩,均重四斤九兩!”
小劉的話音剛落地,場上就如響過炸雷,所有人都被震倒了。在四棵楊,紅薯單個重過二斤就是大個的,過四斤的雖在老有林的田裏挖出過,也不過是單個,跟它同一窩的另外幾個,小得就跟田鼠似的。
青龍緩過神來,磕磕煙灰,笑道:“劉同誌,你是吹大氣吧!一窩紅薯結五十多斤,一籮頭也裝不下,我弄不明白,你那紅薯在地下是咋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