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啥門兒?”家興苦笑一下,“水往低處流。咱的地勢低,不淹咱淹誰?”
青龍掏出煙,一邊吸,一邊琢磨,忽地眉頭一舒:“有門兒了!”
家興抬頭望著他。
“他奶奶的,水不是往低處流嗎?咱就在中間打堵牆,將他的水堵起來,讓它流不過來。你看咋樣?”
“中是中,”家興笑道,“隻是……他的水流不過來,咱的水也流不出去,一下大雨,照淹!”
“淹就淹,隻要是淹兩家,咱不吃虧就中!”
家興搖頭:“胡說,這不是門兒!”
“你說咋整?”青龍眉頭又擰起來。
家興眉頭一動:“有了!”
“快說!”
“這事兒急不得。依我說,待早苞穀收完,把這塊地整一下,先在中間打堵牆,再沿牆邊挖道排水溝,弄個存水坑。挖出來的土墊到地南頭,把水往北趕,一來不怕雨水,二來這坑也好派個用場,趕明年開春,種上蓮菜……”
家興話沒說完,青龍一下子跳起來,一拳擂在家興背上:“中中中,這門兒中!”又望一眼天上的黑雲,吧嗒幾口煙,“奶奶的,等不及了!家興叔,咱這就回去召人,先打堵牆。早苞穀身子金貴,看老天爺這臉色,怕是要大下一場。咱先整好牆,待老天爺發威,看不淹死萬滾子那個愣子!”
二人皆笑起來,回家吆人打土牆。
吃過早飯,青龍領著家興等十來個壯勞力,各帶工具,挑著幹麥秸來到窪地,沿中間風揚畫過的線(現在是一條兩步遠的田埂)挖溝,挑水,和出撚子泥,再一塊接一塊地在自家地邊結結實實地打起一道防水牆。
打牆是粗活兒,大家一直幹到天黑,待打成時,無不累得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青龍收起自己的水桶和老虎爪兒,嗬嗬笑道:“你們躺吧,我得回去吃白饃!”
“白饃?怕是吃你婆娘那倆窩窩頭吧!”不知是誰翻身爬起,嘻嘻笑道。
“日你奶哩,”已走出幾步的青龍回過頭笑罵道,“窩窩頭咋哩?窩窩頭就不能吃了?我告訴你,我這窩窩頭,中看又中吃,一口一個香,饞死你!”
眾人哄笑起來,嘻嘻哈哈地收起工具,各回各家去。
家興猛幹一日,許是累趴下了,吃過晚飯倒頭就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成劉氏進來喊他,才揉眼下床。
走到院裏,家興打眼一看,明晃晃地窩著幾攤子水,屋簷下仍在往下滴答。再看天上,黑沉沉,陰蒙蒙,雨雖不大,雨絲兒卻如細線一般密密麻麻。看這光景,老天爺一定在夜裏發過威了,這陣兒是個收場。
家興美美地打個懶腰,暗自佩服青龍的眼力。早飯好了,一家人分散在幾個屋子裏蹲著吃。旺地早斷奶了,坐在地上,一手端著小木碗,另一手將一把湯匙紮在碗裏不停倒騰,沒吃下去多少,卻沾一臉黃乎乎的苞穀糝兒。蹲在一邊的英芝白他一眼,顧自往嘴裏劃拉。
家興美滋滋地看一會兒旺地,冒著雨絲兒走到灶火。成劉氏跟過來,從屋簷下端回一瓦盆雨水,朝臉盆裏倒一些出來。家興洗一把,拿毛巾擦過,端起鍋台上成劉氏早已盛好的稀粥,用筷子紮上一個窩窩頭,坐在灶膛前,剛咬一口,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一個聲音飄進來:“興叔!”
家興在灶火裏應一聲,還沒起身,青龍已經風風火火地披著蓑衣走進來,不無興奮地說:“去窪地看了,嘿,這道牆真他奶的管用,三隊地裏積下一攤子水,我脫鞋下去蹚了蹚,乖乖,你猜多深,差不多淹住小腿肚!奶奶的,這一回,我要淹死萬滾子那個王八蛋!”
“咱那地咋樣?”家興急問。
“南頭也積水了,深淺跟三隊的差不多。嗬,若是不打這堵牆,這點雨水還不全都窩在咱地裏?”青龍有些慶幸。
“吃飯沒?”家興問道。
“吃個屁,一進村就跑你這裏,氣還沒喘勻哩!”
家興掀開鍋蓋,見有個鍋底,拿鏟子鏟過,盛出一碗,笑道:“算你有口福,這一碗全是鍋巴,香哩!”
青龍解下蓑衣,接過碗,蹲下來就朝嘴裏劃拉。正吃之間,外麵又有腳步聲,有人走進來,口中喊道:“家興大叔!”
是進才。
家興起身,迎出灶火門:“吃過沒?”
“吃過了!”進才沒蓑衣,衣服都快淋濕了。
青龍劃拉完最後一口,將碗朝鍋台上一放,拍拍肚皮:“沒吃也不中了,連鍋渣子都在這兒呢!”
進才笑起來,尋地方蹲下。
“大雨天,你不守著白嫂子,跑人家屋裏幹啥?”青龍劈頭問道。
“來求大叔哩!”進才憨厚一笑,“鍋台不通煙,一點火,滿屋子都是煙味兒,嗆得娃他媽眼淚直流。聽說興叔會整,今兒下雨,想來求個忙!”
“千萬別整!”青龍連連搖頭,“我那鍋台就是興叔整的,結果呢,婆娘早晚坐到灶前,一屁股下去,就不想起來,浪費柴不說,蒸起窩窩頭來,沒一回不燒焦的!”
“咋哩?”進才驚訝地望著青龍。
“還能咋哩?燒著美嘛!”青龍聳聳肩膀,“我那婆娘精得很,要是嗆煙,不等饃蒸熟,保準開溜!”
二人皆笑起來。家興從房簷下拿起泥刀和一把竹尺,轉對青龍:“要是沒事,幫個下手!”
“不去了!”青龍披上蓑衣,笑道,“一見白嫂子,我這眼珠子就使不過來。看也是白看,還不如回家抱婆娘去!”
家興到堂間跟英芝打過招呼,隨二人一道出門。青龍拐彎回家,家興跟進才一直走到村南頭。
進才家沒院子,孤零零兩間磚瓦房。瓦房前麵是塊幾畝大的空地,原是張宗庵家的打麥場,這陣兒變成孫家一隊的禾草地,再外是一大塊麥田。兩間瓦房原是宗庵家的麥倉,蓋得高大不說,通身全是磚砌起來的,為防老鼠,地上也鋪了一層磚,算得上四棵楊數得著的好房子。當年萬風揚分給進才一家住時,許多人眼紅。進才是道爺,大家心裏吃醋,卻也沒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