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四棵大楊樹時,青龍抬頭看看密不透風的樹冠,又到井邊,伸頭看看井水,氣泡仍如串珠一般向上冒騰。
青龍長舒一口氣,走到石碑跟前,緩緩跪下,摸著碑上的刻文,閉眼祈禱幾句,忽地站起,大步流星地走向牛屋。
還沒走到牛屋,青龍就遠遠聽到裏麵傳來罵人聲和抽打聲,聽聲音是長桂。
青龍快步如飛,風一般旋進牛屋,看到被長桂按在凳子上捶打的竟是他兒子山娃。長桂一手按住山娃,一手拿著拌草棍,有核桃粗細,正照屁股猛打,每打一下,罵一聲:“打死你鱉子!”
眼見棍子又要落下,青龍一個箭步躥過去,一把奪過棍子,將長桂推坐於地,拉起山娃,衝長桂叫道:“咋哩?打牲口也沒見你下恁狠的手!”
“咋哩?”長桂掙紮著站起,氣呼呼地指著山娃,罵道,“你問問這鱉子,咋能幹出這事?”
青龍看向山娃,見他憋住氣不說話。青龍伸手去摸山娃屁股,剛剛碰到,山娃的牙齒就咬起來。青龍忖出打壞了,心疼地問:“娃子,來,叫叔看看,屁股打爛沒?”
山娃不讓看,退後一步,眼裏盈淚,強忍住。
“啥子事兒,把娃子打成這樣?”青龍蹲下來,斜眼看長桂。
“啥子事?”長桂也蹲下來,狠狠地拿眼瞪山娃,“你問問他!這鱉子啥子不好幹,竟來偷吃牛料!他也沒長眼看看,牛都瘦成啥樣了,立都立不起來,就這一點兒料,還打算過夏哩,竟叫這鱉子一點兒一點兒吃光了,你說打死他活該不活該!”
原來,近日來長桂見牛料去得特別快,心裏納悶兒,起初以為是老鼠幹的,琢磨半天,覺得不可能。他把料袋吊在房梁下,還用一根細鐵絲懸著,老鼠若想上去,就得先跟賣藝的學幾手雜技。再說,布袋口紮得牢牢的,上麵連個洞也沒留下。長桂忖出是人幹的,就在暗中觀察。
果然,沒過多久,山娃溜進來,四下瞧瞧,見爹不在,隨即搬張凳子,站上去,解開袋口,抓一把就朝嘴裏塞。許是吃得過猛,牛料噎在嗓子眼兒裏,把他的小臉兒憋得通紅。山娃出溜下來,到料桶裏掬捧水喝下,眼珠子四下一轉,再次麻利地爬上凳子,伸出手,正要掏吃,長桂一聲斷喝,從老犍牛身後躍出,將兒子逮個現行。
“日過你媽哩,我說這點料少下去了,是你鱉子幹的!不成景的東西,不打死你,老子就不是你爹!”長桂將山娃順勢按在凳子上,脫下鞋子就打。
山娃咬住牙,長桂打一下,他就皺下眉,既不哭,也不求饒。
“你個鱉子,脾氣強過那頭老犍兒!叫你不服軟,叫你不服軟!”長桂越打越不解氣,順手操根拌草棍,照他的屁股就是一頓狠揍。
弄明白原委,青龍的眼眶濕了,走上前一步,一把抱起山娃,哽咽道:“娃子呀,是你青龍叔不好,是你青龍叔沒本事,是你青龍叔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們這些娃子啊!”
聽到這話,山娃這才“哇”的一聲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日月失輝。
山娃號哭一陣子,從青龍懷裏掙脫下來,撲通跪在長桂麵前:“爹,你打死我吧,我知錯了,我不該和牛搶食兒!爹,我不想偷,可……我肚裏餓呀!”
父子倆擁在一起,哭成一個團兒。
青龍蹲在一邊,不住地伸袖抹淚珠子。
見父子倆哭得差不多了,青龍走上前一步,拍拍山娃的頭:“娃子,你出去玩會兒,青龍叔和你爹商量個事兒!”
山娃抹淚出門,剛挪兩步,“哎呀”一聲歪在地上。青龍跑過去,脫下山娃的褲子,見屁股已成青紫色,大腿上也有好幾條鮮紅的棍子印兒。青龍碰一下,山娃就如殺豬般號叫。
“我的娃子呀,”青龍一把抱起山娃,快步走出門去,臨出門時,回頭狠瞪長桂一眼,“狗東西,看把娃子打成啥了!這下你得意了?這下你美氣了?你個狗東西,我先把娃子抱到天旗那兒瞧瞧,要是傷到骨頭,就和你沒完!”
青龍前腳剛走,長桂後腳也跟出來,急急慌慌地朝天旗家趕。
天旗接過山娃,又扭又捏,揉搓半天,笑道:“沒啥子,娃子屁股結實哩。敷點藥,養幾天就好了!”
青龍、長桂鬆了一口氣,把山娃背回家,交給易姐兒善後,一前一後再次回到牛屋。
青龍掏出煙袋,塞上一鍋,拿火繩點著,吧嗒幾口後遞給長桂:“桂哥,來一口,提提神兒,這一袋壯得很!”
長桂沒有接腔,接過煙袋吸一口,兩眼出神地凝視牛屋門外的幾隻小麻雀。小麻雀出奇地小,似也沒啥子吃了,嘰嘰喳喳叫著,一股勁兒勾著小腦袋,撅著尖尾巴,奮起兩條瘦腿兒,不停地將草末子向身後劃拉,小小尖嘴兒啄木鳥似的,不管什麼小蟲兒、草籽兒、糧食皮兒,見到就是一口。
這陣兒,長桂非常羨慕這些小麻雀。
“桂哥,想啥哩?”青龍問道。
“唉,”長桂回過神,眼睛依舊盯在扒食兒吃的麻雀身上,“我在想,要是能當個囂蟲兒該有多好!跟它們一道在那兒劃拉,劃拉出來的東西自顧自吃,既不考慮老人娃子,也不熬煎牛瘦毛長,啥子也不去想,啥子也不用去想,活一個無牽無掛,無憂無愁!”
青龍的目光也落在幾隻麻雀身上,看一會兒,轉望長桂。
“唉!”長桂又歎一聲,“人活著,咋會恁難哩!”
“桂哥,”青龍接過話頭,切到正題上,“都啥時候了,想這些翻哩!今兒我來,是想跟你打個商量!”
“啥事兒?”
“桂哥你看,這牛……”青龍欲言又止。
“牛要餓死哩,”長桂聽他提到牛,眼圈兒紅了,“老犍子餓得直啃牛槽,我在半夜裏聽見響聲,心裏難受得想哭!你說啥法子哩,能吃的全讓人弄走了,連紅薯秧也沒給它們留一根,就剩這點麥秸稈兒,食堂裏還要隔三岔五地弄過去引火燒湯兒,你說它們咋能有個活路哩?”
“桂哥,幾頭牛怕是保不住了,早晚是個死。”青龍狠下心,反正遲早得把話兒挑明,幹脆來個利索的,“因而我想,你看,咱……是不是先……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