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饑荒(3 / 3)

“你說啥?”長桂聽出話音,打個愣怔,以為沒聽清,緊逼一句,“你剛才說啥子來著?”

“我是說,你看,我是說……這個……娃子們餓得哇哇直叫,我這個當隊長的,心裏就像刀剜一樣,這想跟你打個商量,看能不能先……殺個一頭,顧顧眼前急兒?”青龍豁出去了,實打實說。

“李青龍!”長桂一下子跳起,拿起煙杆子“叭叭”敲在凳子上,脖子上青筋突顯,顫著身子,指著青龍的鼻子罵道,“你這是來殺我的牛呀!我說你咋能無事肯登三寶殿哩,原來是要殺我的牛呀!你個敗家子兒,啥子不好吃,咋能打牲口的主意哩?你看它們不說話,是不?今兒你把牛吃了,明兒你拿啥犁地?拿啥拉糞?不犁地,不拉糞,這地你還種不種?日子你還過不過?我原想你是好隊長哩,原來是個連牛都要吃的敗家子兒!我問你,今兒你吃牛,明兒你吃啥?是不是把娃子們煮煮吃掉?李青龍,我告訴你,這就滾出去,滾出我這牛屋,趁早甭打這幾頭牲口的主意。要是你一定要吃,先把我蘇長桂剁成肉醬,下鍋煮了!”

遭長桂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青龍啞口無言,兩手抱頭,像個死人僵在那裏,好半天,動也不動。長桂見他賴著不走,急了,一把拉起他,死勁兒朝外推。

“唉——”青龍仰天發出一聲更富悲感的長歎,紅漲臉,悻悻走了。

又挨三天,長桂自己尋到青龍。兩人蹲半天,各自抽悶煙。連抽好幾鍋,長桂啞起嗓子:“說吧,想殺哪一頭?”

“就老犍兒吧!”

長桂起身,話也沒說,揚長去了。

又過一個時辰,山娃將老犍兒趕到老五家的院子裏,對青龍說:“我爹說,牛,交給你了!”

青龍看一眼老犍兒,見它兩眼流淚。青龍哭了,不忍再看,轉臉擺擺手,讓山娃牽到外頭,拴在一棵小棗樹上。

老犍兒讓四隊人又挺十多天。青龍將它的每一個部分都派上用場,連厚厚的牛皮也沒浪費,溫火熬成湯,拌上黴變的紅薯秧末兒,再撒幾把苞穀糝兒,一碗接一碗地舀給他的社員們喝。

在老犍兒為四隊人捐軀的第四天,長桂死在牛屋裏。

青龍聽到噩耗,飛也似的趕到牛屋,見易姐正和她的一雙兒女——山娃和小梅,抱住長桂的屍首哭得死去活來。長桂的身邊跪著一頭牛犢子,是老有林交到社裏的牝牛的小犢子,也是老犍兒的遺孤。此時此刻,小犢子正在不停地用舌頭一下接一下地舔長桂的臉。顯然,長桂是抱著它離開這個世界的。

山娃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告訴青龍,他爹是因為不吃老犍兒的肉,不喝老犍兒的湯,強撐四天後餓死的。

青龍撲通一聲朝長桂跪下,叩地長號:“桂哥啊,是我李青龍害死你的呀,我的桂哥啊!”

在老有林生病之前,老犍兒一直是他養著,也是他用著。青龍分完牛肉湯,特別為老有林舀出一瓦盆,撕下一塊熬得透爛的後腿肉按進湯裏,吩咐家興,端回去給老有林補補身子。

老有林沒有浮腫,瘦得隻剩一張皮,咳嗽更加頻繁,痰也更多了。家興在他旁邊放個尿盆,專門讓他吐痰。為方便成劉氏照料,老有林自病倒後就從東廂房移到堂屋東間,跟成劉氏睡一張床。糧囤沒了,東廂房空落落的。家興壘起兩個土鋪,一個讓清萍睡,另一個是家群和旺田的。

家興小心翼翼地端著湯盆,走到堂屋東間,扶老有林起身,舀出一匙湯,放在他嘴邊:“爹,喝口湯,熱著哩!”

家興沒告訴老有林殺牛的事,因而他並不知道是牛肉湯,覺得香,打鼻子一聞,抬頭問道:“啥湯?”

家興略作遲疑,小聲應道:“肉湯!”

不用再問了。老有林身子雖不能動,但鼻子、心路卻不差,不但嗅出是牛肉,似也猜出是哪一頭,再不說一句話,隻將兩眼呆癡地望著湯盆,許久,別過頭去。

“爹,”家興跪下,哽咽道,“喝一口吧,這陣兒啥都不說了,身子打緊!”

老有林依舊不說話。家興看到,兩行濁淚正從他的眼角滾下。

“爹,我知道你傷心,可這陣兒沒法兒!娃子們餓得哭,傻祥追著雙牛打,青龍他……也是沒法兒!”

“是哩!”老有林轉過頭,抬起一隻能動的手,擦把眼淚,“放這兒吧,我待會兒喝!”

家興放下湯盆,依舊跪在床邊。

“興兒,你跪這兒幹啥?”老有林白他一眼。

“爹,我想看著你喝下!”

“去吧!”老有林長歎一聲,“英芝哩?她在幹啥?”

“青龍要婦女們剜菜,這陣兒想是到雙龍河裏尋水芹菜去了!”

“旺田、旺地在哪兒?”

“喝飽了,外頭耍哩。”

“叫他們回來!”

家興一動不動。

“快去!”

家興隻好站起來,走出角門。

家興忖出老有林的意思,沒去喊旺田和旺地,是他們自個回來的。後半晌,旺田拉上旺地,如飛般跑回院子,衝進堂屋東間,大呼小叫:“爺爺,爺爺……”

“你倆哪兒去了,這陣兒才回來?”老有林嗔怪。

“爺爺,”旺田喘著氣,小臉蛋兒嚇得蒼白,“告訴你個嚇人事兒,你可別對外人說!”

“啥事兒?”老有林見娃子嚇成這樣,臉色也變了。

“南頭誌春死了,埋在南崗上,她哥誌慧回來上墳,見誌春的墳讓人扒了!他們說……說……誌春讓人吃了!”

老有林心裏一緊,眉頭擰成一股繩:“娃兒,你咋知道哩?”

“我跟明山、明河幾個在麥場裏捉迷藏。”旺田餘悸未消,聲音打戰,“該我藏了,我尋到藏處,剛躲起來,聽到有人過來,以為是明河他們,就躲著沒動。不一會兒,他們開始說話,一個是誌慧他爹,另一個是老煙熏,說的就是這事兒。誌慧他爹一邊說,一邊不住嘴地哭,我聽得清哩!他們一走,我就溜出來,尋到旺地,奔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