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魂靈(3 / 3)

“哪來的你不用管,隻管拿回去!妹子,你回去後,萬不能說出今黑兒的事。你一說出來,就見不上喬哥了!”

“嗯!”婉蓉連連點頭,指著苞穀穗兒,“喬哥,我爹見到這東西,要是問我,咋說哩?”

“你就說,你在墳頭睡著了,夢見一個白胡子老頭,老頭說,村裏人做下虧心事,合該受罰,老人誇你孝道,獎你這些苞穀穗兒!”

婉蓉閉上眼,認真想一會兒:“喬哥,那個白胡子老頭長啥樣兒?”

“這個……我得想想,嗯,對了,慈眉善目,身子精瘦,個子很高,穿一身白袍,長兩隻角、六隻手,嗯,看見你,就翹著白胡子一直笑……”

“喬哥,我知道了!”婉蓉咯咯笑起來,“你是叫我編瞎話哩!”

“是哩,”喬娃點頭,“你隨便編,編得要跟真的一樣,越像越好。不拘咋說,你不能說出我和我爹!村裏人要是知道實情,我和我爹就活不成了!”

“嗯!”婉蓉再次點頭,鄭重起誓,“喬哥,你放心,打死我也不說!”

“妹子,你閉眼!”

婉蓉閉上眼,喬娃抱著她,提上苞穀和一些吃的,躬身子爬出去。喬娃走一段路,將她放在一片小樹叢裏,吩咐她睜眼。婉蓉站定,睜眼一看,大吃一驚。東方已經發白,在明朗的晨曦裏,麵前的喬哥跟以前判若兩人,看起來就如一根豎起的長竹竿,自己僅及他的肚臍眼兒高。想到方才喬娃一直坐著,這陣兒才站起來,婉蓉喟然驚歎:“喬哥,你……咋能長恁高哩?”

喬娃沒應她,嗬嗬隻是笑。笑過,喬娃將她抱起來,兩手舉過頭頂。婉蓉花容失色,急叫:“喬哥,快放我下來!”

“咋哩?”喬娃放她下來。

“方才我超過樹梢,頭都暈了!”婉蓉勻住氣道。

喬娃再笑起來,手指前麵:“快去吧。這陣兒天亮了,你哥要醒哩!”

“嗯!”婉蓉點點頭,拿上苞穀和帶給傻祥的好吃的,戀戀不舍地別過喬娃,走向她媽的墳頭。

婉蓉的故事很快傳開,村裏像是炸了鍋,大人娃子無不擁進雙牛家,擠在他家的小院子裏,裏三層外三層,不厭其煩地向婉蓉打聽每一個細節,連白龍爺的胡子有多長都有人問。一撥兒人走了,又來一撥兒人。婉蓉一遍接一遍地敘述她的經曆,敘述她如何守在媽媽墳前,晚上如何害怕,如何閉上眼睛想媽媽,如何抱住祥哥睡覺,如何在天快亮時夢到白胡子老人,白胡子老人又是如何模樣,如何跟她說話,如何誇她,如何賞給她苞穀等細節。

初時婉蓉編不圓,譬如說白胡子老人頭上的角,一會兒說是三隻,一會兒說是兩隻,手的數量也不盡一致。但到後來,婉蓉越講越溜,不但講得圓,而且一口咬定,就跟真的發生過一樣。婉蓉隻有十一歲,在亂葬崗上連守數夜孝是誰都知道的事,村裏人無不相信是婉蓉的孝行感動白龍爺了。當場有人彎下腰去,朝她拿回來的苞穀穗兒跪拜。

與此同時,各種議論相繼產生。有人認為婉蓉夢到的老人是白龍爺,紛紛趕到白龍廟跪拜。廟裏沒有道士,也沒香火,他們隻好幹跪著,向白龍爺訴苦,祈求幫助。也有人認為是崗上崔家的老祖宗顯靈,紛紛趕到南崗上,跪在自家墳前一夜不回,希望他們家的祖宗也能如崔家的一樣為他們帶來好吃的。

真正靈哩!沒過兩天,不少人家的院子裏陸續出現食物,或是幾個大苞穀棒子,或是幾隻人頭大的紅薯。人們繼而發現,凡是有食物的人家,幾乎全是去白龍廟裏拜過白龍爺的。於是,人們對白龍爺深信不疑,不再趕往南崗,一窩蜂般擁進白龍廟的大殿裏。有十幾戶沒候到糧食,真正急了,在殿裏捶胸頓足,一邊號天號地哭,一邊大聲檢討自己近來的品行,真誠悔過。其中一戶是孫家民善,連續檢討數日,見自家院中仍未掉下糧食,覺得不夠勁兒,想起不久前剛剛脫過大難的道長進才,就將一匹布染成黃色,請人趕製一件道袍,不管進才願不願意,與那些仍在祈禱的人一道,七手八腳地將袍子披他身上,簇擁他走進廟裏,請他代向白龍爺求告。

真又靈哩!這些人家的院子裏無不在第二日淩晨掉下糧食,一家幾個苞穀棒子。直到此時,除風揚家之外,四棵楊家家戶戶,或多或少,無不得到白龍爺的賞賜。

風揚苦惱得要命。起初,他壓根兒不相信這檔子事兒。但故事源出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與她一道的是傻祥,且此時連草籽兒也難尋到,兩個孩子抱回來的苞穀棒子不是假的,是真真切切的,是能下鍋煮來吃的,是能救人命的,不由人們不信。

風揚趕到崔家詢問婉蓉,詳細查驗十幾個苞穀穗,真正困惑了。當各家各戶紛紛跑去跪拜白龍爺並陸續得到獎賞時,風揚的困惑越來越大。可他一直沒去廟裏跪拜。不是他不肯去,而是他不能去。此事若讓韋書記知道,縱使他渾身是嘴,怕也解說不清。

白龍爺似乎真的與風揚耗上了,無論癭脖子拉上陳姐兒如何跪拜,苞穀穗兒滿村子飛,隻不朝他家的院子落。

癭脖子急了。吃沒吃到苞穀穗兒事小,得罪白龍爺事兒卻大。癭脖子不由分說,歪著大脖子趕到大隊部,扭住風揚,將他逼進廟裏,推他朝白龍爺的泥塑跪下。癭脖子嘮嘮叨叨,當著風揚的麵,將他近年犯下的罪過從頭到尾細細數落一遍,尤其提到修土爐、修路、修高爐及不收秋莊稼諸事,說到傷心處,一把鼻涕一把淚。在白龍爺麵前,風揚再無二話,隻能撅起屁股,埋住頭,既不磕頭,也不吱聲,任由癭脖子控訴。

正值仲夏,天氣熱得發悶。風揚心裏煩,不願回家睡,隨便拉條葦席攤在大隊部的小院裏,頭朝竹叢躺著。

翌日淩晨,風揚睡得正香,聽到有人咳嗽,乍然醒來,見是婆娘站在院裏。風揚一怔,看到四周依舊蒼蒼的,天還沒有完全亮,坐起來,陰住臉責道:“你不睡覺,站這兒幹啥?”

“媽讓我喊你回去!”陳姐兒囁嚅道。

“天還早哩,啥事兒?”

“白龍爺來過了!”陳姐兒聲音很低,盡力壓住內心的興奮。

風揚一驚,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忽地爬起,匆匆朝家裏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