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住了,香竹的話匣子打開了:“妹子,俺……俺的命……好苦呀!”
“香竹姐!”英芝起身,四處尋衣服,“你咋作踐自己哩?一定是魔鬼撒旦敗壞你的!”尋到一件,邊幫香竹穿,邊從牙縫裏恨恨地擠出惡話,“來,咱先穿上,咒死他!”
香竹推拒不穿。
英芝問道:“香竹姐,你咋不穿哩?讓主基督看到,會傷心的!”
“妹子,俺……俺這身子髒,俺……俺要洗……洗幹淨……”
英芝不由分說,硬給她穿上,拉她跪到旁邊的土坯鋪子上:“香竹姐,你看著我的眼睛!”
香竹看著英芝的眼睛。
“香竹姐,”英芝一字一頓,“夜黑兒,我在屋裏禱告,主基督降臨我身,啟示我,魔鬼撒旦正在香竹姐身上施威,要我前來搭救你!香竹姐,你得聽我的,你要趕走撒旦,將它趕下地獄!”
“妹子,是……是俺不好,是俺……有罪……俺的罪孽……大哩,俺……俺得下地獄……”香竹兩手捂臉,再次哭起來。
“香竹姐,”英芝說道,“主基督啟示我,你沒有罪,你的罪,主早贖回來了,主早饒恕你了!一切都是撒旦敗壞,它就沒幹過一宗好事兒!”
“俺對不起仆人,對……對不起老五!”
“香竹姐,你聽我說,主啟示我,仆人不好,仆人是猶大,是魔鬼撒旦。仆人挨槍崩,是該的!他還該下地獄!”
“啥?”香竹大睜兩眼,“你咋敢用這話咒仆人哩?”
“不是我咒的,是主基督啟示的!”
“他咋是魔鬼了?”
“主基督啟示說,他在你身上施聖露,是騙人,犯下淫罪!主基督不會施聖露!用人不會施聖露!隻有魔鬼撒旦才施聖露,犯淫罪!他挨槍崩,是罪有應得!”
香竹長出一口氣,身子一下子鬆軟下來,思忖有頃,點頭道:“是著哩!俺中撒旦的毒計了!”又頓一會兒,“妹子,可老五他……是俺不好,害了他!”
“主基督說,老五也是活該!”
“他……他咋活該了?”
“主基督說,老五仗著手中有糧,逼迫香竹姐,是香竹姐的奸罪元凶,是趁火打劫,沒槍崩他,是便宜他哩!”
“可……俺咋覺得對不住他哩?”
“香竹姐,你沒啥對不住他的!你聽我的,就是聽主基督的,主基督說的,不會錯!”
“嗯!”香竹點頭,又想一會兒,驚訝地望著英芝,“妹子,你……咋能通神哩?”
“香竹姐,我試過了,隻要心誠,沒雜念,主基督就會降臨我身,給我啟示!香竹姐,隻要你心誠,主基督也會降臨你身,給你啟示!”
“嗯,俺心誠!”
因了主基督的勢,英芝的瘋病完全好了,福音會的事兒也告一段落,成家總算太平下來。
然而,家興心頭的壓力一點也沒減輕。添旺祿後,成家人口再次升至八口。家群有戶口,沒工分,雖然在分人頭糧時沾光,年底分紅,缺糧錢卻是增多了。家中隻有家興出勤,即使又喂兩頭牛,加上英芝偶爾掙的,也不過頂一個半勞力。八張口,一個半勞力,工分缺口大,年底分紅,幾乎年年欠下缺糧錢。
眼看又近年終,家興收工回來,一臉愁容,蹲在大椿樹下,望著地上椿樹葉的幹梗子發悶。正在白龍廟讀六年級的旺田剛好放學,興衝衝地將書包掛到牆上,撿起籮筐,正要出去,家興叫道:“田兒,你去幹啥?”
“拾柴去!放學路上,我見溝裏有成堆的樹葉子,是風旋下的,這就趕去拾回來,甭讓別人搶了!”
家興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一會兒,點點頭:“去吧!早點回來!”
“爹,有啥事兒?”
“沒……沒啥事兒。爹想問問你,啥時候畢業?”
見他問學業,旺田有些興奮:“年底就畢業了,再過一個月考試!爹,姚老師說,我一準兒能考上!”
“考上?”家興吃一驚,“考上啥?”
“鎮中呀!前幾次小考,我在班裏是頭一名,姚老師對我最器重哩!”
家興臉色變了,長吸一口氣,兩眼直盯住旺田,緩緩呼出來,伴隨呼氣的是一聲長長的歎息:“唉……”
“爹,你不高興?”
“唉,你考第一名,爹咋能不高興?”
“那你是咋哩?”
“沒啥子,爹……爹原巴望你早點畢業,回來掙工分哩,沒……沒想到你還能考上鎮中!”
旺田怔怔地望著地麵。
“田兒,咋哩?”家興見他一直不動,倒是怔了。
“沒……沒事兒!”旺田回過神,提起籮筐和筢子,匆匆出門去了。
這天晚上,直到吃晚飯,旺田也沒回來。家興匆匆扒過幾口飯,去牛屋了。英芝候不到,正要去尋他,見他提著籮頭和拾柴的筢子打東溝上回來。
籮頭是空的,沒有一根柴。
第二天上午,旺田早早來到學校。
白龍廟小學擴大了,共有十二個班,收錄全大隊四個自然村的所有適齡學童,一個年級兩個班。原來的房子不夠,兩年前大隊加蓋了兩排新的。
旺田一直躲在校門外麵,聽見上課鍾響,才磨磨蹭蹭地走進校門,沒朝教室走,直接拐向校長室。
宗先教六年級語文。第一節是代課老師姚起林的數學,宗先沒事兒,伏在桌上改作文,見旺田進來,吃一驚道:“旺田,咋不上課哩?”
“校長,我……想退學!”
“你說啥?”宗先忽地站起,將老花鏡推到一邊,兩眼直愣愣地看著旺田,盯視許久,又緩緩坐下,“為啥?”
“家裏人多,沒勞力,缺工分,我不能上學了!”旺田實話實說。
“唉,”宗先長歎一聲,“是你爹不讓你上了?”
“不是。我爹沒說,是我想退學!”
“要是你爹沒說,旺田呀,我勸你再想想。再過一個月就考試了,看你這成績,考取鎮中沒問題。隻要考上鎮中,繼續努力,準能考上縣中,然後考上大學,為國家出更大的力。這陣兒是關鍵,你咋能打退堂鼓哩?”
旺田咬會兒牙,毅然抬頭:“校長,我……我……我不考了,我想退學!我……對不起校長!”流下淚水,緩緩跪下,“校長,我……謝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