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叔,過去的就算過去了,關鍵是當下。我們還有明天一日,這就商議一下,看怎麼來籌措這十萬兩銀子。這些小額莊票是一家一戶的活命錢,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歸還!”
“是哩。”俊逸轉向順安,半是期待,“曉迪呀,魯叔的腦子不好使了,你點子多,這就生生辦法。生意做的是信譽,魯叔既然承諾了,就不能食言!”
順安的右手仍舊伸在衣袋裏,那張支票就在他的手心。
俊逸、挺舉、齊伯的三雙目光齊射過來,如一支支火炬。
順安額頭沁汗,手指微微發顫,在那裏僵了一小會兒,一咬牙,改作撓癢癢。
順安連撓幾下,空手出來:“魯叔,我……我……我這就去托托朋友,尋個買家。”說著忽地站起,朝俊逸打個揖,匆匆下樓。
順安的腳步聲漸去漸遠,消失在大門處。
書房裏死一般地沉寂。
“魯叔,”打破沉寂的是挺舉,淡淡一笑,“錢的事體您不必著急,我想辦法。另外,祝叔與道台的蔡大人去南京了,待他回來,不定會有出路。”
“挺舉,你忙去吧。”俊逸苦笑一聲,“解鈴還須係鈴人,這點債務不算什麼,魯叔有辦法!”說完緩緩起身,一步一晃地走下樓去。
俊逸叫來一輛黃包車,奔向周進卿家。
“唉,俊逸呀,”周進卿兩手一攤,“我曉得,你到我這兒借錢是舍出臉了。甬人幫甬人,你我打小一起長大,關鍵辰光,我不能不幫。可……不瞞你講,我真還有幾萬兩的閑銀,全都存在老爺子那裏。前些辰光股票炒得那般火熱,我也沒敢動它。你曉得,我是開廠子的,廠子怕的是斷錢,這是一筆備急銀。可這辰光,股票崩盤,我的這筆銀子也出麻煩了。這到月底了,昨日我去錢莊提五千兩給工人們發工資,櫃上竟然拿不出,要我再等些辰光。”
俊逸喃聲:“難道……”
周進卿低聲:“不瞞你講,我心裏打鼓呀,我擔心潤豐源哪!”
想到仍然欠著查家三十萬兩現銀,俊逸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哈哈哈哈,”得知茂升破產,章虎仰天長笑數聲,“萬沒想到他姓魯的也有今日!”
“阿哥,你要救我呀!”順安幾乎是哀求。
章虎拍拍他的肩:“兄弟放心,隻要阿哥有一口飯,就有你半口!”
“患難見人心哪!”順安不無感動,“阿哥,不瞞你講,自打出事體,我頭一個想到要投奔的地方,就是阿哥這兒!”
“是哩。”章虎依舊沉浸在興奮裏,“小娘比,姓魯的那筆舊賬,這該清一清了!方才你說,姓魯的要變賣家產?”
“是哩。錢莊破產了,所有銀子變作股票,這辰光全成廢紙了。大儲戶換股票,自認倒黴,眼下鬧事體的是小儲戶,三兩五兩,頂多也就百兒八十兩的,可累加起來,竟是毛十萬兩。這些都是小戶人家的血汗錢,大多是咱甬人,惹不起,鬧騰人。魯叔答應三日後還錢,也就是後日。阿哥呀,你要是能搞到錢,就請搭個手,算是幫我忙了!”
“有有有,錢多著哩。”章虎朗聲應道,“隻要我跟師母講一聲,甭說是十萬兩,二十萬兩也不難湊。”
“你快求求師母,求求王探長,務必幫個忙,利息再高也無所謂。隻要顧住眼前急,無論是啥條件,魯叔都會答應!”
“嗬嗬嗬,好事體需要多磨磨!兄弟,你還記得購美貨的事體嗎?”
“阿哥是想……”
“明白就好。”章虎按在他肩上,“姓魯的家產,大哥要定了,但不是現在!魯家有多少家財,兄弟你先替我算清爽,曉得底細的,莫過於兄弟了!”
順安長吸一口氣,牙關一咬,盯住章虎:“阿哥?”
“你講!”
“我問你一句話!”
“講吧!”
“魯家的家產,是阿哥自己想買,還是幫王探長買?”
“當然是幫師父買了。不瞞你講,阿哥是為師父做事,賺的不過是個小頭。前些辰光,阿哥手頭倒有少許洋鈿,可都拿去買了狗日的橡皮股票,本想發家致富,小娘比哩,沒來得及撒手,”章虎拉開抽屜,做出個苦臉,“這不,全都變成一遝子廢紙嘍,待我慢慢擦屁股用。”
“要是阿哥想買,我就沒話說。要是阿哥幫別人買,倒不如幫阿弟個忙!”
“兄弟有話,隻管講!”
“魯叔的所有家產,依舊由阿哥出麵買下,但不是買給你師父,是買給我!”
“買給你?”章虎驚愕,“你哪來介許多洋鈿?”
順安掏出支票:“你看,不多不少,剛好十萬兩!”
章虎倒吸一口涼氣,好半天,方才重重呼出,兩手重重按在順安肩上:“好好好,兄弟果有心勁,是做大事體的料!敢問兄弟,你這張銀票是打哪兒來的?”
“我用阿哥送我的五千兩銀子買作股票,換來的。”
“咦,”章虎生氣了,“你拋股票,哪能沒通報大哥一聲?”
“唉,”順安輕歎一聲,“不瞞阿哥,我瞧出破綻,就去追問裏查得。他怕事體敗露,讓印度阿三把我關進一間黑屋子裏,一關三天,哪能脫開身哪!”
“那……你又是哪能拋掉股票的?”
“是麥基給的。關我的第二天,裏查得將這張支票給我,說是我的那點兒股票,麥基吃了。”
章虎忖思良久,微微點頭:“嗯,有意思。”又想一會兒,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
順安驚愕:“阿哥?”
“兄弟,真有你的!老丈人立等十萬兩銀子救難,準女婿懷揣十萬兩現銀支票四處籌款,真真是上海灘上的傳奇故事呢!”
順安臉上泛紅,低下頭,不吱一聲。
“好哇,”章虎豎起拇指,“真正好哇,大哥要的就是兄弟這股心勁。這樁事體讓大哥看出,兄弟與大哥實乃同道中人!是哩,在這世上,沒有啥事體做不得,無毒不丈夫嘛!再說,兄弟也大可不必為此難心,姓魯的本就不是好東西,心也夠黑的。沒有他極力攛掇,橡皮股哪能炒到天上去?他害多少人家雞飛蛋打,遭此報應,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