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的機緣嗎?

姬朝宗不清楚這是不是上天給他的機緣。

當初知曉阿寧和幼時的自己相見時,他的確有些羨慕,愛一個人,自然想要見證她的一切,而於他而言,能和阿寧一同生活幾十年是他的幸,但他總想著要更多些更多些。

他想知曉小時候的阿寧是怎麼樣的。

他想陪著她一起長大。

他想替她遮風避雨,讓她再也不用如前世那般,一個人經曆那樣黑暗的三年。

他想要她父母雙全,家庭和睦,一輩子做那個驕傲的顧家大小姐。

雖然如今這個世界沒了顧家二房,想必阿寧的一家也不會如前世那般淒慘了,可他……還是想陪著她。

他從不感恩上天。

於他而言,他擁有的一切都是靠他自己掙來的。

可如今他的確心懷感激。

唯獨一件事令他心憂不安。

他明白師父所言,萬千世界人生百相,他不認為自己有那個世界的記憶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所以他不會去想他來了這個世界,那這個世界的他又去了哪裏,無論哪個世界都是他。

這個,他無比堅信。

誠然他醒來時的確有些渾噩。

但時間久了,有些他那一世未曾經曆的一切也如紙畫一般跳躍到他的眼前,衝入他的腦海。

他是真實地活在這個世上的。

縱使有些不同,但他的父母他的親人,他們的情感都是一樣的,所以他不會與他們感到生疏。

就如此刻麵對他的師父,他也是十分熟稔。

可他還是擔心。

那個世界,他的祖母、父母皆已故去,孩子也都長大有自己的生活,唯有阿寧……他長指微收,聲音微沉,看著法相問道,“師父,可我突然有了這些記憶,是不是代表那個世界的我已經殞身?”

他並不在乎生死。

何況活了六十年也實在是夠了。

可他擔心阿寧。

他的阿寧又怕黑又怕冷,最怕孤獨,若是她醒來發現他沒了,一定會哭的。

於他而言,能經曆阿寧的小時候的確重要,可若是這一切的代價是讓那個世界的阿寧失去他,獨自一個人孤獨終老,那他便是拚死也要回去。

他既有這樣的機緣,不信改不了天換不了命。

法相聞言卻是一怔,他笑笑,“你這個問題,我也解答不了,可我看過你的命數是圓滿綿福之命,想必那個世界的你也應該是圓滿終老的。”

就連師父也解答不了嗎……

姬朝宗心中突然有些悵然。

但他也知曉這樣的問題實在是有些太過不可思議了,師父再厲害也不過是肉胎凡身,他想了想,終究還是未再說,隻是起身朝人一禮,“徒兒還有事,就不在這叨擾師父了。”

他說完便要離開。

可法相卻攔了他一回,“你心緒不穩,在這留一日再走吧。”

想自己如今這樣回去,隻怕也會惹祖母他們擔憂,姬朝宗遲疑一瞬還是答應了,“那我先去禪房。”

法相點頭,見人要走又笑著說了一句,“想必那位顧小姐對你而言肯定很重要。”要不然也不至於讓他一向聰慧過人的徒兒困於這些問題之中。

姬朝宗聞言停下腳步,他轉身,臉上揚起今日來第一抹笑容,他沒有絲毫掩飾,笑容溫柔,眉目如春,“是,她對我而言非常重要。”說完,他又朝人一禮才往外退去。

法相目送他離開,笑著搖了搖頭。

這夜。

姬朝宗輾轉反側,直到月上中天才勉強入睡,可入睡後,他卻進入了一個夢境,夢中自己和阿寧仍待在蘇州,屋中那架清風送荷的屏風栩栩如生,他看著自己坐在床邊去喊阿寧起來,而床上阿寧即使老邁也依舊奪目的麵容輕輕皺起,似乎是不大高興就這樣起來,咕噥一聲又翻了個身想繼續睡,最後卻還是被他鬧騰著醒了。

他看著他們起床洗漱,看著他們牽著手在園中散步。

……

夢很長。

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見證了他們的一生。

他們始於少年,終於暮年,雖然也有過爭吵,但更多的還是陪伴和歡鬧,他看著他們一起長眠於一個冬日,在離世的那一天,他們還一起牽著手去園中摘了一枝新鮮的梅花。

那個時候的自己已經背不動她了,可還是執拗地牽著她的手。

雪落滿頭時。

他和她一起長眠在梅樹下。

他們的子孫如他所要求一般,把他們合葬於一個墓棺之中,而他看著自己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還努力轉頭看著身邊人,風很大,他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隻能從唇形看出他在說,“阿寧,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

醒來的時候。

姬朝宗的枕巾早就濕了,摸了下臉龐也是一片濕意。

眼睛還很酸,有些睜不大開,可他的心卻很熱,滾燙得像是沐浴在陽光之下一般,外頭天尚未大白,可他卻已經坐不住了,昨夜的愁緒已隨這早間的清風徹底消散,姬朝宗起身穿衣然後推門往外走去。

路過小道時,有去做早課的僧人瞧見他楞得停下步子,“師,師叔,您怎麼那麼早?”姬朝宗雖然是俗家弟子,但自小記在法相住持的名下,輩分比許多僧人都要大。

姬朝宗聽到聲響停下腳步,笑著應了一聲,說了一句,“你們回頭和住持說一聲,我有事先離開,過幾日再來看他。”然後也沒再說其他話,大步往外走去。

“師叔今天和以前不大一樣。”有個小僧抱著早讀本看著姬朝宗離開的方向,低聲呢喃。

他身邊的小僧顯然也是抱有一樣的看法,隻不過他還是有點怵姬朝宗的,不管人在不在,他都不敢說他的話,扯了扯身邊人的袖子,小聲道:“我們快走吧,快來不及了。”

法相知曉姬朝宗離開的時候正在用早茶。

聽到僧人回稟,他握著茶盞的手一頓,抬頭問回話的人,“他離開時,臉上表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