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遠行。念此際,另一個大陸的秋天,成熟得多美麗。碧雲天。黃葉地。艾奧瓦的黑土沃原上,所有的瓜該又重又肥了。印第安人的落日熟透時,自摩天樓的窗前滾下。當暝色登上樓的電梯,必有人在樓上憂愁。摩天三十六層樓,我將在哪一層朗吟登樓賦?可想到,即最高的一層,也眺不到長安?當我懷鄉,我懷的是大陸的母體,啊,《詩經》中的北國,《楚辭》中的南方!當我死時,願江南的春泥覆蓋在我的身上,當我死時。

當我死時。當我生時。當我在東南的天地間漂泊。戰爭正在海峽裏焚燒。餓殍和凍死骨陳屍在中原。黃巾之後有董卓的魚肚白有安祿山的魚肚白後有赤眉有黃巢有白蓮。始皇帝的赤焰們在高呼,戰神萬歲!戰爭燃燒著時間燃燒著我們,燃燒著你們的須發我們的眉睫。當我死時,老人星該垂下白髯,戰火燒不掉的白髯,為我守墳。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當我物化,當我歸彼大荒,我必歸彼芥子歸彼須彌歸彼地下之水空中之雲。但在那之前,我必須塑造曆史,塑造自己的花崗石麵,當時間在我的呼吸中燃燒。當我的三十六歲在此刻燃燒在筆尖燃燒在創造創造裏燃燒。當我狂吟,黑暗應匍匐靜聽,黑暗應見我須發奮張,為了痛苦地歡欣地熱烈而又冷寂地迎接且抗拒時間的巨火,火焰向上,挾我的長發挾我如翼的長發而飛騰。敢在時間裏自焚,必在永恒裏結晶。

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有一種瘋狂的曆史感在我體內燃燒,傾北鬥之酒亦無法燒熄。有一種時間的鄉愁無藥可醫。台中的夜市在山麓奇幻地閃爍,紫水晶的盤中眨著瑪瑙的眼睛。相思林和鳳凰木外,長途巴士沉沉地自遠方來,向遠方去,一若公路起伏的鼾息。空中彌漫著露滴的涼意,和新割過的草根的清香。當它沛沛然注入肺葉,我的感覺遂透徹而無礙,若火山腳下,一塊純白多孔的浮石。清醒是幸福的。未來的大劫中,唯清醒可保自由。星空的氣候是清醒的秩序。星空無限,大羅盤的星空啊,創宇宙的抽象大壁畫,玄妙而又奧秘,百思不解而又百讀不厭,而又美麗得令人絕望地讚歎。天河的巨瀑噴灑而下,蒸起螺旋的星雲和星雲,但水聲夐渺得永不可聞。光在卵形的空間無休止地飛啊飛,在天河的旋渦裏作星際航行,無所謂現代,無所謂古典,無所謂寒武紀或冰河時期。美麗的卵形裏誕生了光,千輪太陽,千隻碩大的蛋黃。美麗的卵形誕生了我,亦誕生後稷和海倫。七夕已過,織女的機杼猶紡織多纖細的青白色的光絲。五千年外,指環裏雲猶謎樣在旋轉。這婚禮永遠在準備,織雲錦的新娘永遠年輕。五千年前,我的五立方的祖先正在昆侖山下正在黃河源濯足。然則我是誰呢?我是誰呢?呼聲落在無回音的,島宇宙的邊陲。我是誰呢?我——是——誰?一瞬間,所有的光都息羽回顧,蝟集在我的睫下。你不是誰,光說,你是一切。你是侏儒中的侏儒,至小中的至小。但你是一切。你的魂魄烙著北京人全部的夢魘和恐懼。隻要你願意,你便立在曆史的中流。在戰爭之上,你應舉起自己的筆,在饑饉在黑死病之上。星裔羅列,虛懸於永恒的一頂皇冠,多少克拉多少克拉的榮耀,可以為智者為勇者加冕,為你加冕。如果你保持清醒,而且屹立得夠久。你是空無。你是一切。無回音的大真空中,光,如是說。

一九六四年八月二十日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