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浸。蟲吟如泣。星子的神經係統上,掙紮著許多折翅的光源,如果你使勁擰天蠍的毒尾,所有的星子都會呼痛。但那隻是一瞬間的幻覺罷了。天蒼蒼何高也,絕望的手臂豈得而捫之?永恒仍然在拍打密碼,不可改不可解的密碼,自補天自屠日以來,就寫在那上麵,那種磷質的形象!似乎在說:就是這個意思。不周山傾時天柱傾時是這個意思。長城下,運河邊是這個意思。揚州和嘉定的大屠城是這個意思。盧溝橋上,重慶的山洞裏,莫非是這個意思。然則禦風飛行,泠然善乎,泠然善乎?然則孔雀東北飛,是逍遙遊乎,是行路難乎?曾經,也在密西西比的岸邊,一座典型的大學城裏,麵對無歡的西餐,停杯投叉,不能卒食。曾經,立在密歇根湖岸的風中,看冷冷的日色下,鋼鐵的芝城森寒而黛青。日近,長安遠。迷失的五陵少年,鼻酸如四川的泡菜。曾經啊,無寐的冬夕,立在雪霽的星空下,流淚想剛死的母親,想初出世的孩子。但不曾想到,死去的不是母親,是古中國,初生的不是女嬰,是五四。噴射雲兩日的航程,感情上飛越半個世紀。總是這樣。鬆山之後是東京之後是阿拉斯加是西雅圖。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長風破浪,雲帆可濟滄海。行路難。行路難。滄海的彼岸,是雪封的思鄉症,是冷冷清清的聖誕,空空洞洞的信箱,和更空洞的學位。

是的,這是行路難的時代。逍遙遊,隻是範蠡的傳說。東行不易,北歸更加艱難。兵燹過後,江南江北,可以想見有多荒涼。第二度去國的前夕,曾去佛寺的塔影下祭告先人的骨灰。鏽銅鍾敲醒的記憶裏,兩百根骨骼重曆六年前的痛楚。六年了!前半生的我陪葬在這小木匣裏。我生在王國維投水的次年。封閉在此中的,是淪陷區的歲月,抗戰的歲月,倉皇南奔的歲月,行路難的記憶,逍遙遊的幻想。十歲的男孩,已經咽下國破的苦澀。高淳古刹的香案下,聽一夜婦孺的驚呼和悲啼。太陽旗和遊擊隊拉鋸戰的地區,白晝匿太湖的蘆葦叢中,日落後才搖櫓歸岸,始免於鋸齒之噬。舟沉太湖,母與子抱寶丹橋礎始免於溺死。然後是上海的法租界。然後是香港海上的新年。滇越路的火車上,覽富良江岸的桃花桃花。高亢的昆明。險峻的山路。母子顛簸成兩隻黃魚。然後是海棠溪的渡船,重慶的團圓。月圓時的空襲,迫人疏散。於是六年的中學生活開始,草鞋磨穿,在悅來場的青石板路。令人涕下的抗戰歌謠。令人近視的教科書和油燈。桐油燈的昏焰下,背新誦的古文,向鬢猶未斑的父親,向紮鞋底的母親,伴著瓦上急驟的秋雨急驟地灌肥巴山的秋池……鍾聲的餘音裏,黃昏已到寺,黑僧衣的蝙蝠從逝去的日子裏神經質地飛來。這是台北的郊外,觀音山已經臥下來休憩。

栩栩然蝴蝶。蘧蘧然莊周。巴山雨。台北鍾。巴山夜雨。拭目再看時,已經有三個小女孩喊我父親。熟悉的陌生,陌生的變成熟悉。千級的雲梯下,未完的出境手續待我去完成。將有遠遊。將經曆更多的關山難越,在異域。又是鬆山機場的揮別,東京禦河的天鵝,太平洋的雲層,芝加哥的黃葉。六年後,北太平洋的卷雲,猶卷著六年前乳色的輕羅。初秋的天一天比一天高。初秋的雲,一片比一片白淨比一片輕。裁下來,宜繪唐寅的扇麵,題杜牧的七絕。且任它飛去,且任它羽化飛去。想這已是秋天了,內陸的藍空把地平都牧得很遼很遠。北方的黃土平野上,正是馳馬射雕的季節。雕落下。雁落下。蕭蕭的紅葉紅葉啊落下,自楓林。於是下麵是冷碧零丁的吳江。於是上麵,隻剩下白寥寥的無限長的楚天。怎麼又是九月又是九月了呢?木蘭舟中,該有楚客扣舷而歌:“悲哉秋之為氣也,驚栗兮若在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