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不再唱歌了,彎下腰來默默地收割莊稼。劉世清套上村裏的馬車到公社出貨去了。還有我們這些孩子,丟了撿麥穗的竹籃,爬到山的高處瞭望遠處的大火。
果然,火苗躥得越來越高,像一頭巨狼的舌頭。陣陣上躥的火焰激起我們陣陣的歡呼。
大火使白天陰暗,夜晚明亮。火越來越近,村子被一片彤紅的光芒所照亮。下半夜,劉世清的馬車回來了。他拉回來一整車香煙、酒、餅幹,還有毛巾、香皂、手電筒、電池、撲克,甚至還有幾捆連環畫。貨剛卸完,第一批救火的人就到來了。走得疲乏了的人坐滿了村中的廣場。遠處大火的轟轟聲中又響起了那些人交談的聲音,咳嗽的聲音,唱歌的聲音,金屬工具與器皿互相撞擊的聲音。一整夜,嗔到這麼多陌生人氣息的狗們狂吠不已。嬰兒們一夜啼聲清脆響亮。劉世清大開店門,從來都冷落幽暗的店堂裏高懸兩盞馬燈,明亮輝^1。許多飛蛾繞著馬燈一圈又一圈飛旋,並把燈罩撞得丁丁作響。那些人無事可做,一撥又一撥擁進代銷店裏,幾乎每人都掏錢買了一點兒東西。最先買光的是撲克。
劉世清搓搓雙手,對那些後來的人說:“完了,紙牌完了。”然後滅掉馬燈。
天大亮了。
那些人上了山。那些穿著一式藍色工作服、戴著綠色頭盔的森林工人躺在山坡上睡覺。晚上回到村中小廣場上燃起一堆堆大火,到天明又上山去了。
到第三天,站在村裏也能看到觸天的火焰了。所有聲音都在呼呼的火苗中像綢布一樣顫動。又一批人馬開進了村子。代銷店門前掛起一塊救火指揮部的牌子。一大群拖拉機循著馬車道開進了村裏,後來,小汽車也來了。當夜救火工作就正式鋪開了。一架架小型汽油發電機像電影裏的機關槍那樣噠噠作響,帶動電鋸把穀中小河兩岸的樹木伐倒。那些紅色的拖拉機一用力就突突地噴出黑煙,每架拖拉機都把那些伐倒的樹木整株整株地順河拖向下遊。坎坷不平的河道被碾得平平展展。大火無法直接撲滅,隻能在很遠的地方開出一個沒有燃燒物的隔離帶,阻止山火從南岸撲向北岸。小汽車從遠處的地方川流不息地送來一筐筐加糖的饅頭、牛肉罐頭、蘋果、梨、帆布手套、膠鞋、雨衣,這些東西都由村裏人分頭送往伐木工地。莊稼掉落在地裏無人收割。麥地成了最好的宿營地。村裏的人、狗、雞、豬肚子裏塞滿了那些平時難以到口的美味食品。那次饕餮把許多勤快機警的獵犬變成了懶狗。歪嘴心疼地看到他的阿黑、阿黃肚子撐得溜圓,仰躺在大路中間,任再多的生人從鼻尖前走過也是不瞅不睬。他伸腳去踢,飽滿的狗肚子被踢得嘭嘭作響。狗呻喚一下,仍是不想起來。歪嘴哭了,扔掉手中半盒罐頭,把口中的一團東西也掏出來,摜到地上。走不多遠,又從背上的口袋裏掏出一截香腸,有仇似的狠狠咀嚼起來。
程衛東和勒珍吃得最為“奢華”。每樣東西都隻吃一口就扔掉了。大路上布滿了貪吃的烏鴉,來了人也不肯飛開。第二天,突然有人傳說劉世清的老婆苟瑞英把一些東西背進了自己家裏,於是,許多人在路上轉了彎,把東西背進自己家裏,隻剩下大表哥覺巴背著兩箱豬肉罐頭呆在路上。最後,他也把那些東西背回了家。每天,人們都把一些東西送到山上,也把一些東西偷偷運進家裏。先是食品,後來是手套、雨衣,再後來是一整套一整套的伐木工具、帳篷,甚至還有汽油、整台的水泵、泡沬滅火器。
防火道剛剛清好,火焰就逼近了村子。河邊的水泵二台台起動了,水龍柱高高揚起,衝向房頂、畜欄,衝向經不起火焰烤灼的人們。火在村子對岸燃燒。飛鳥在空中被火焰輕輕一舔就消失了蹤跡。誰也不曾料想森林裏藏匿著那麼多動物:兔子、獐子、麂子、羚牛、鹿,還有狼、麅子等等,它們被煙火驅趕著奔逃出林子,衝到河邊,遇見那麼多人,又返身逃進森林,兩三個往返,就再也不見它們的身影了。隻有熊一往無前,對眾多的人視而不見,聳動一身肥肉橫衝直撞,但人是那麼多,熊們終於被鐵棍打翻,被利斧劈開了腦袋和胸膛。
大火燒過村子,燒到遠處去了。我們頭頂上重現藍天。村子周圍最大的一片森林消失了。大火仍然無休止地燃燒。人們紛紛傳說中央也知道了這場大火。要派飛機來轟炸,把大火炸滅。
覺巴說:“電影裏不是用炸彈把山林炸燃了嗎?”程衛東撇撇嘴:“人家又不是來丟燃燒彈。”
劉世清一言不發,自從大宗食品供應到村子,他幾乎沒做成一筆生意。然而空軍終於沒來,這使想看到飛機的人們多麼失望啊。撲滅餘火的人們卻給劉世清帶來了新的生意。人們在那些溪澗邊上找到許多因窒息而死的獐子、熊,劉世清又用相當低的價錢收購了許多麝香和熊膽。弄得女人們都不敢上他的代銷店裏去了,說是聞那麼濃的麝香味會懷不上娃娃。
大火終於撲滅了。
縣裏派來紅衛兵組成的宣傳隊慰問演出。領頭的紅衛兵司令是程衛東的同學,人們看到他和程衛東一起到河邊散步。有人說程衛東掏出一個本子向他彙報,也有人說沒有彙報,是程衛東在司令麵前哭了。反正節目演到中間時,我們有十二枝笛子的笛手被叫上了台,一曲《北京的金山上》吹得歡快奔放,台下掌聲像一陣狂風刮過。他又吹了一支曲子。這時,司令上台來了,說就是這個苦大仇深的孤兒在這個村子裏挖出了一個暗藏的特務,在押的貪汙犯的爪牙。
“劉——世——清!”
司令說,不抓出這些暗藏的階級敵人,這樣的大火還會發生。
劉世清被紅衛兵推到台前。
劉世清依然是那副不驚不詫、逆來順受的樣子,隻是有時望程衛東一眼。程衛東在台上有點站立不住的樣子。
劉世清的名字鑽人每一個人的耳朵。
劉世清,男,解放前在成都是一個特務頭子的爪牙。特務頭子被鎮壓後,他帶上特務頭子的老婆和兩個兒子,潛逃來到這裏。劉世清善於偽裝,騙取信任。控製了xx村的經濟大權,拉攏幹部,盤剝群眾,腐蝕青少年。劉世清處心積慮等待赫魯曉夫式的人物變天成功。打倒劉世清!打倒劉世清!
會上宣布程衛東接管劉世清的代銷店。
會散了。再沒人理會劉世清,還是程衛東折回身來,說,“回家去吧!”劉世清就摘下腰間那串鑰匙,交給他的後任,說:“年輕人,我有一句話。”
“講!”
“勒珍有病啊!”
“放屁!”
“她掉頭發嗎?”
“掉又怎樣?不掉又怎樣?”
“掉就是害了麻風了。”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了老頭瘦削的臉上,血從嘴角流下,他隻是抬手揩揩,笑一笑,抄了手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村子裏剛剛安靜下來,就響起兩個女人淒厲的哭聲,一個是勒珍;一個是劉世清的老婆苟瑞英。苟瑞英哭得肚子裏的胎兒早產了。一清早,劉世清腋下挾著破布包著的雨衣,提一把鋤頭,上山刨個坑,把早產的死胎兒埋掉了,臉色還是那樣不卑不亢。他從山上下來時,太陽已經很高了,照亮那些被燒成一片烏黑的森林裏的土地,地上不時還繚繞著升起淡淡的青煙。那些粗大的杉樹特別耐燒,餘火未盡。
劉世清在陽光下穿過林子中的廣場,看到代銷店的門關著。就說:“該開門了,年輕人瞌睡好,該開門了。”
“你們去叫程衛東一聲吧。”他又說。
幾天後,勒珍被送往皮膚病醫院,確診為麻風病,早期,要隔離兩年才能痊愈。醫生們又趕到我們村子裏,給勒珍家的人,給程衛東檢査,給他們打針、吃藥。醫生們走了。程衛東也不來代銷店開門。救火大軍也撤走了,隻有村中廣場上四散著他們留下的垃圾:篝火的餘燼、罐頭盒、酒瓶、破布、五顏六色的紙片、缺口的斧子、斷齒的鋸子、幹癟了的空汽油桶,以及很多帽子和膠鞋。村子重新變得安靜了,可那安靜裏卻有了一種淒涼的味道,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程衛東幾乎吹了一夜笛子的那個晚上,下起了這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笛聲像大雪一樣紛紛揚揚,美麗而又冰涼。早上,大表哥打開大門,長舒一口久積心中的鬱悶之氣,看到大雪覆蓋下的山巒、田野、村子重新變得美麗了,村前的小河前所未有地清澈。他還看到一串腳印踩過初雪,上了通往山外的道路。
他的口中噴出一團白氣,自言自語地問:
“誰昵?”
“程衛東吧。”
答話的是劉世清。他的口中也噴出白色霧氣。“年輕人,真是可憐。我看他這一走是不會回來了。”兩人踩著積雪來到代銷店門口,那串鑰匙還掛在門上。程衛東確實走了。生產隊長想想,摘下鑰匙塞到劉世清手上。劉世清就接過來,掛到腰上。
已經是深秋了。
我所居住的這個偏僻山城正在下雨。我坐在窗前。八樓的窗戶正對著即將召開公判大會的體育場。現在體育場的混凝土看台在雨水中閃閃發光。這天是星期天。鴿子在濛濛的細雨中飛翔,攪動了靜謐和料峭的寒意。舉目仰望,山腰上那座金碧輝煌的喇嘛寺恰好被雲縫中透出的一抹強光所照亮。同時被照亮的還有一簇衛星地麵站的鍋底狀的天線,市電視台那高高的發射塔。
將近中午的時候,雨停了。廣場上響起了音樂聲:《拉德斯基進行曲》、《閃電與雷鳴波爾卡》、《嘰嘰喳喳波爾卡》等。城裏的人們都聽到了音樂的召喚,雲集廣場。人們還舉著好多紅布橫幅。一派喧器不已的熱烈氣氛。那首《皇帝圓舞曲》結束時,公判大會開始了。警車的長鳴聲穿過沿河而建的山城。這天,廣場中央站了三十多個刑事犯罪分子,上萬群眾知道了這些罪犯的罪行,又聆聽了領導的講話。講話裏講到了社會治安,生態平衡,資源,亞運會等好多問題。
這是1990年8月底的星期天。
大會結束了,犯人們被押上停在街上的一長溜卡車。前麵摩托開道,後麵吉普車押陣,警報器嗚嗚作響。我下了樓,正好遇到拉犯人遊街的車隊迎麵過來。
在第三輛車上我看到了這篇故事中的人物:覺巴、歪嘴、程衛東、劉世清和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劉世清很老了。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那綹山羊胡子全部變白了,而且是那種髒兮兮的白色。歪嘴的歪嘴巴張開了,頗有幾分好奇地注視著街上的人流。程衛東在笑。覺巴仰頭望著天空。警車慢慢開過。圍觀的人群就慢慢散開了。
我站在正午強烈的日光下,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村子周圍已經消失的森林在我眼前晃動。載著盜伐森林犯的那輛卡車車廂上的兩條標語還在我眼前晃動:
地球隻有一個!
堅決保護森林資源!
我又看到了那場大火。看到兩年後,一個近千人的國營林場在村子附近建立。油鋸轟響,利斧翻飛,集材的拖拉機噴吐黑煙。就這樣,不到三年時光,在大火中幸存的一點森林也完全消失了。山坡上,隻有這裏一簇那裏一簇的林木……
這時,有人觸觸我的手臂。
我沒在意。
那遲遲疑疑的觸動又來了一下。轉身我看到一位穿著公安製服長得非常結實的家夥。
“我怎麼了?”
“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長娃呀!”
果然是劉世清的二兒子長娃。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進身後那家叫做“一元飽”的小飯館,拉到一張擺好酒菜的桌子跟前。桌子邊已經坐了一個穿檢察院製服的人。
長娃對那人說:“果然是他!”
那個滿麵愁容的人摘下帽子,對我笑笑。我就知道了他是我從未見過的歪嘴的弟弟。果然,他說:“我是歪嘴的弟弟。”
喝著酒,大家都互道闊別,開始,都小心地不提那件事情。
經過擺談我得知,劉世清的老婆和兩個兒子久娃、長娃果然是他以前的東家的。解放時,那個姓鄢的店東是死於亂兵之中,而不是被人民政府所鎮壓。落實政策剛開始,劉世清去了成都找到當年的房子,到派出所一查,老婆和兩個兒子的戶籍尚未注銷。一番打點,久娃和長娃又回了城,分到了房子。久娃進廠當了坎事員,長娃參軍,在偵察連幹過,複員後進公安局當了刑警。劉世清老兩口仍然留在村子裏。
“為什麼不接他們出去?”我問。
“房子住不下呀!當年給我們分一套一房子,我結了婚,帶個娃娃。久娃找不到老婆,和我們住在一起。五十多歲的人了,脾氣很不好啊!”
我信了。也不由我不信。
“我那阿爸七十多歲了,掙錢有癮啊,”他還是說到那事上了,“八十來歲的人了,家裏幾萬塊錢是有了吧?還要掙。這下是要老死在監獄裏了。”他告訴我,他家以前開代銷店下來,有幾千元的積蓄,為久娃和長娃回城打點光了。後來販運生豬、藥材,擺過測字算命的攤子,甚至上西北做過汽油生意,居然還弄到了整節整節的車皮。這幾年,又弄開了木頭。年紀大了,沒有氣力,再說他也從來沒有真正下過體力,就到外縣請了一個壯小夥子伐木,每天管飯還付他五元工錢。公安局幾次集中打擊,他都逢凶化吉,連罰款也沒挨過一次。那個小夥子後來就和他晚生的女兒成了家。這次嚴打鬥爭中,他被抓獲了。七十多立方米的木頭。還從家裏抄出現金差不多兩萬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