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娃說:“我去活動過了。太多了。妹夫把以前的事全部供了。我是沒有辦法了,他隻有死在監獄裏了。隻有爭取妹夫能輕判一點嘛!”
“把你阿媽接走吧。”
他說:“當然了。”眼睛已全部濕了。
歪嘴的弟弟突然哭出聲來:“我心中難過,心中難過啊!”
“事已至此,沒有辦法了嘛。”我說。
“本來我是可以幫忙的呀。辦這個案子的同學給我打電話,我說依照法律辦吧。我是共產黨員,是xXX縣的檢察長呀!村裏誰不知道我是XXX縣的檢察長呀!”他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我可憐的哥哥呀,我對不起你了。”
分手的時候,他又說:“我是沒有臉麵去見村子裏的鄉親們了。”
大火過後,村子就隻有那一片晶瑩的積雪是美麗的了。
可是,春天,積雪融化時,一切又變得醜陋不堪。融雪水把大火過後的灰燼與焦炭衝刷下來,斑駁的殘雪汙濁了,山澗、小河都充滿烏黑混濁的水流。等到殘雪融盡,春雨下來時,雨水裹著焦炭與灰燼衝下山坡,衝進剛剛長出作物的田土。滿含堿分的水流燒死了禾苗,使肥沃的土地板結。人們站在雨水中,看著世代種植的土地默默流淚。雨霧中飄蕩著硝石燃燒的氣息。幾年之後,那些未被燒倒的大樹脫盡了燒成焦炭的皮膚,朽腐了,倒下了。山上重新生長起來的隻是一些耐旱的多刺的灌叢。
村子變窮了。
許多時候,變懶了的人們聚集在村口,等待馬車運來國家返銷的糧食。糧食來了,沒有錢。從不欠債的人們被錢“打斷”了脊梁,開始認命,開始欠債了。當時的會計賬目上有這麼一項“超支款”,村民們自己叫它“倒找”。“倒找”的越來越多,有些人家幾年間“倒找”就達到了兩三千元。人們反而不似剛開始欠債時那麼忐忑不安、愁苦萬狀了,他們說:“虱多不癢,賬多不愁。”現在,男人們到手的幾個錢也不急於還債了,而是吸煙、喝酒。劉世清蕭條了幾年的生意又興隆起來。傳說程衛東重新參加了紅衛兵。那派紅衛兵倒了黴,他又參加了一個什麼兵團,背著衝鋒槍,打過仗,自己受過傷,也叫別人受過傷。
劉世清感歎說:“不是一般的人哪!”
也是那年,歪嘴從沒回過村子的弟弟造了幾年反,同時也高中畢業了,成了鄰近某縣拿國家工資的農業機械化試驗站的拖拉機手。歪嘴供養出了弟弟,一年之內還清了因新買兩條獵狗從劉世清那裏借的欠款。村裏都說歪嘴是能幹人,好人,一個能幹的好人。於是,有人來提親了,卻萬不料他說他已經有了。他從枕頭下麵摸出一麵鏡子,鏡麵是他弟弟站在東方紅拖拉機旁戴鴨舌帽、穿油汙工作服,圍著雪白毛巾、戴著雪白手套的照片,翻過來,是一張勒珍的照片。
“她給你的?”
“我以前偷的。”他訥訥地說。
“她害了那病了呀!”
“我問過醫生,好了,吃藥就不會傳染了。再過幾年還可以要娃娃呢?”
“那她答應你了。”
“我托人寫信了。叫她好好醫病,我等她。”
“她回信了嗎?”
“反正我等她。”
歪嘴把煮好的玉米糊糊分成三小盆,自己一盆,兩隻獵犬一隻一盆。獵狗的眼睛看著他時,露出被憐愛的孩子那種幸福的神情。
也有人給生產隊長提親。他的臉色鐵青:“我不結婚。”以前,鄉上一直動員他人黨,他不幹。有人提親那天,他找到大隊支書:“我要人黨。”於是,他人了黨。這年春天,山上大火留下的餘燼衝刷幹淨了。小河重新變得清澈。布穀鳥叫聲清越悠長。隻是那些堿分太重的地依然板結,麥苗稀疏而瘦小。大表哥整天在那些瘦弱的麥苗中徜徉。他要領著村子裏的人使這些土地重新變成豐收的土地。要人們還清欠債,向國家交售公糧。但是他找不到一個好的辦法。
大表哥突然像懷念至親骨肉一樣懷念起程衛東來。他想程衛東若在,就可以幫他出出主意了。他上過農業中學,肯定知道怎樣去掉土壤中的堿性。當天,他借了隊上20塊錢,備好幹糧就進城去了。
幾經周折,終於打聽到程衛東的下落。程衛東又找錯了靠山。他們那一派全部犯了保衛資產階級的錯誤,頭頭腦腦和一些打手都被抓起來了,程衛東也在其中。覺巴終於在一間小學校裏見到了程衛東。他和一些人的手被銬著,在長起了茸茸青草的學校操場上散步。好多人身上留著傷痕。門外,守衛森嚴,正對大門的樓頂上架著機槍。覺巴覺得自己走進了一部電影裏。
他聽見自己說:“我來接你來了。”
許多人都好奇地看著他。
程衛東堅決地說:“我是不回去的,我要造反!”
“那你幫我出出主意吧!”
就在那個小學校改成的臨時監獄裏,在那個幾近荒蕪的操場上,程衛東給大表哥出了兩個主意。一是修引水渠,水澆了地,既解旱,還可以洗堿;二是用糞。程衛東說,背點林子裏的腐殖土撒上就可以種莊稼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你要把人糞、馬糞、牛糞、豬糞都弄到地裏。人糞豬糞可以直接用。牛馬糞要挖了池子割些青草樞上兩年。然後你的地就會肥起來了。
大表哥又說:“我去跟那些人說說。他們對我還和氣,跟我回去吧。”
程衛東默然不語,望著遠山。大表哥看到他已經長了不太濃密的絡腮胡子。“中央會給我們平反的,”他突然冷笑著說,“再說我在這裏天天吃酒吃肉,大米白麵!村子裏有嗎?”
“勒珍病好了,快出院了。”
程衛東笑了。他說:“覺巴,你看,我不能把睡過的女人都娶了。共產黨不興這個呀!”
臨走,大表哥還得到他送的二十元路費和幾盒牡丹牌香煙。
大表哥覺巴回到村裏。在他離開這裏的十多天裏,新建伐木場的第一批二百人開進來了。村子外搭起一片帆布帳篷。劉世清代銷店的生意做得很紅火。大表哥把幾盒牡丹牌香煙拿去寄賣,不到一天就全部脫手。劉世清給了他八元錢。
勒珍也回來了,出了一點老相,風韻依舊不減當年。但是,人們都避著她,她也很少在人群中露麵。村子裏召開社員大會那天,她卻早早地去了,頭巾遮了大半個臉。後來歪嘴來了,憤怒地轟走幾個向勒珍扔髒東西的娃娃。人們磨磨蹭蹭,將近中午才到齊。覺巴宣布了他修渠與施肥的計劃。有人問他是哪裏來的怪主意。當他說明是他進城從上過農業中學的程衛東那裏討來的主意時,人們哄笑起來了。
'覺巴咬咬牙說:“別笑了,你們不幹我先幹給你們看!我是共產黨員了!”
“共產黨員也不要跟老天爺過不去呀!”
“叫程衛東回來和你幹吧!”
覺巴大聲喊:“他本來要回來的,但他回不來,他當了司令了!手下幾千人馬,幾千條槍啊!”
說完,他一把掀翻從小學校借來的課桌,提起準備好的鋤頭、鐵鍬下地去了。當時,隻有一個人跟著他下地,那就是勒珍。那時,山坡上到處都有流水,一條淺淺的小溝就把水引進麥地了,僅僅一個下午,兩個人就把一段水渠挖成了。
覺巴這才問勒珍:“你是要打聽他的事吧?他沒有當司令,他被關起來了。”
勒珍平靜地說:“我知道。我是來修水渠的,我是社員。我醫病時也勞動。那裏莊稼種得好。就是像你說的那樣種的。”
“歪嘴是個好人,他在等你。”
勒珍眼裏差點溢出了淚水。很快,她又平靜下來,對大表哥笑笑,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早,覺巴一個人在地頭挖慪糞的大坑,勒珍又來了。兩人的汗氣隨著早上的大霧一起升騰。大霧散盡時,老師帶著我們幾十個學生去了。我們聽老師的話,拚命幹活,用我們的小手。一個大坑挖成了。我們在坑邊排好隊,老師說:“以後,草長起來了,把那些葉片肥實寬大的野草采來扔到這坑裏。”老師說:“請覺巴隊長給我們講話。”覺巴隊長好半天沒有講出話來。後來,他終於說出來了:
“還是有文化好哇!你們跟著老師好好念書,多懂些正經道理吧!”
老師帶頭使勁鼓掌。我們也跟著使勁鼓掌。這時,村子裏的人也來了。他們站在稍遠的地方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然後,又都轉身回家去了。歪嘴留下來了。劉世清又帶來了伐木場的場長。
場長大步上前,緊緊握住覺巴的手,使勁搖晃。第二天,正在修建住房的森林工人開來了。他們幫助把水渠加寬加長。並運來水泥,加固了糞池、水渠。到中耕鋤草的時候,經常灌水和施了人畜肥的麥地裏,麥苗肥得發黑,禾稈苗壯。於是,全村人都動起來了。修了好多條水渠,好多個糞池。第二年秋收,村裏又有餘糧交售給_家了。伐木場派了三台解放牌汽車,一直把餘糧交到縣上。冬天,伐木場又把一些林區的新修公路承包給村裏。幾年下來,村裏好多人家還清了大部分倒找款。與此同時,那場大火過後剩下的部分森林也以驚人的速度消失。采伐下來的木頭堆滿了河床。工人們白天上山采伐,晚上加班修築一個個水堰,將流向山外的小河關斷了水。一天,那些水堰一齊打開了。我們站在高高的山坡,高聲歡呼,奔瀉而下的水轟轟作響將我們的聲音淹沒了。那場人工製造的洪水也和那場大火一樣深深印在我腦海深處。立即,山穀裏濁浪滔天,洪水奔騰而下,終於拱動了那些堆積如山的木頭,卷起了那些木頭。木頭和渾濁的水像兩頭角鬥的猛獸互不相讓,向高處聳立。終於,撼天動地的一聲巨響中,兩頭巨獸倒下了。木頭讓開了道路,漂向了水麵。洪水載著滿身傷痕的木頭咆哮著遠去了,留下飄飛的彩旗,留下歡呼累了的人群,留下一片光禿的山嶺。
我翻閱過那一時期的州報。兩年裏,至少每月一次,報上有我們村子的名字,覺巴的名字,那個伐木場場長的名字。被冠以高舉毛澤東思想紅旗,抓革命促生產,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模範,是工農聯合,民族團結的標兵。
這些都是他們用真誠用汗水換來的,並且正和一個時代一起被人們漸漸淡忘。連那些現在和我同事、以前無數次到村子采訪的記者們也漸漸淡忘了這一切。
還是那個覺巴,從工人老大哥那裏得到炸藥、導火索、雷管。報紙上還有一張伐木場場長手把手教他爆破的照片。那時,農業學大寨運動方興未艾。覺巴帶人開山取石,把那些斜掛在山坡上的土地改造成梯田。那時,我已經是一個中學生了。年年寒假,都參加改土造田。這時,森林已經采伐完。伐木場開始撤走了。人們冒著從未見過的大風和滿天飛舞的沙土幹得熱火朝天。
那時,關於覺巴有很多傳說。說他要和勒珍結婚了,說他要提升到公社當副書記,當脫產幹部了;又說,他不會和勒珍好,就要和公社那個死了男人的婦女主任結婚了。
婦女主任益西卓瑪確實是在村子裏蹲點。
婦女主任常找隊長談工作,一談就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送走隊長,她聽見村裏的狗吠聲四起。狗吠停止了,村裏人又聽到她漱口時很響的噴水的聲音,唱歌的聲音,潑洗腳水的聲音。於是,好心人悄悄為勒珍歎息。程衛東造了幾年反,沒有什麼特別的好處,先在公社放映隊放電影,被人擠出來,到一個集體所有製的加工廠當木匠去了。他也不回來看望舊日的女友。倒是婦女主任肯找勒珍談話,隻是談話時,她斜倚在門上,身子就把門封住了。勒珍規規矩矩站在門外。那幾年,勒珍年年當“五好”社員,歪嘴卻成了落後社員。上山打獵,都傳說他攢下了不少錢。一部分自己藏著,一部分劉世清給他存在了銀行。
1974年元旦,覺巴在改土工地上砸傷了腳,一塊石頭砸斷了他左手的拇指,勒珍驚叫一聲,站在那裏呆了。她一下子又撲了上去,扯了自己的頭巾包紮覺巴血流不止的傷口。這麼多年了,她從未扯下過自己的頭巾。人們這才知道,經過那場病,她的頭變得那麼難看,斑斑駁駁,就像現在村子四周的群山一樣。婦女主任聞訊趕到了,把勒珍推開,扯下那條總是幹幹淨淨的鮮豔頭巾,風把頭巾卷起來,吹到河邊一株裸露出粗大根子的白樺樹上掛住了。後來那頭巾幾乎一個冬天都在寒風中飄揚。婦女主任益西卓瑪說:“走開!你那樣的病就是從傷口傳染的。”勒珍臉紅了,身子慢慢在風中搖擺。婦女主任掏出碘酒,給覺巴的傷口消毒。那時,歪嘴撲了上來,一下掐住了婦女主任的脖子。幾個小夥子好不容易才把他拉開。婦女主任喘過氣來,本想發作,但看看沉默的人群,就不以為然的嘿嘿地冷笑起來。還是劉世清熟練地給覺巴包好傷口,叫人把他抱上馬車,進城去了。
等他傷好回來,婦女主任走了。勒珍搬去和歪嘴成一家人了。不久又傳來婦女主任和遠處一個什麼人結婚後從公社調走的消息。藏曆新年,劉世清請覺巴喝酒,歪嘴送去了一些風幹的鹿肉。
那年,年年藏曆新年該下的一場大雪沒有下來。天陰著,風吹著,就是沒有見到一片雪花。
覺巴覺得截去了的拇指很冷,冷得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