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修低低應了一聲,端著碗就快步退下了。
自昨晚在軍營鬥了一架後,二姐就一直睡到現在,予修都情不自禁擔心起來。
正當予修踏上房間的台階時,隱約聽到房內傳出玻璃破碎的聲音。
“二姐,你是醒了嗎?”她輕叩房門,“爹爹讓我端來紅豆粥,滋陰補血。”
“啊,那個……你別進來,你放門邊就可以了……”
“我不能進?為什麼?”予修聽了更加擔心,連連拍著門,“你還好嗎?是不是我昨晚弄傷你了……”
“沒有沒有,我拿冰敷就已經好了。我還順便在你那置了塊冰,你怎麼樣?”
“還好。”
“那就行,你先下去吧。我真的沒事。”
予修不依:“你沒事為什麼不見我?你開開門,不然我砸門了!”
“你敢!”予茗的聲音帶著不可遏製的憤怒,“是不是連二姐的話都不聽了?我叫你走,你沒聽到嗎?走啊!你走啊!”
予修聽著這聲嘶吼,隔著門都顫栗了一下。幼時那些不好的記憶一下子湧了上來,大姐是如何發泄自己的痛苦的—“滾!都給我滾!”她說,她罵……她披頭散發,她瘦骨嶙峋,把人都撞開,見誰張口就咬……
予修驚愕地退了一步,捂著耳朵跑開了。
門後,予茗靠著牆,捂嘴而泣。破碎的鏡片裏,出現了無數個自己,下巴、腮旁已經被密密麻麻的曼陀羅占據了的自己。這遮都遮不住,讓她怎麼出去見三姐、四弟,她還怎麼見人?
這一整天予茗都沒有出來,孫先生也默契地沒有追問。自己是葉家四個孩子的先生,早就聽聞了詛咒一事,大姐去世後,他就不再對命運抱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了。隻是挺可惜的,兩百年,正值二十歲,多好的年華啊!
予修食不知味,上課更是心不在焉,像被勾了魂似的。爹娘也比平時沉默了好多,時不時朝予茗房間的方向張望,似乎在企盼二姐一如既往地出現在庭院裏。予昊倒好對付,予修告訴他二姐不舒服後,他就不鬧了。
好不容易挨到下課,予修拉著予昊飛也似的衝向予茗的房裏。誰知,門一推就開了,裏麵空空如也,予茗早不見了。
桌麵上還留著那碗紅豆粥,下麵壓著一張紙,字跡娟潔秀美:
吾妹,吾弟:
我大限將至,無法進飯粥米湯,望請體諒。競先逼食,有違天命,徒然無功也。
如今曼陀羅纏遍全身,是謂“麵目可憎”。我本該深藏閨房,斂下心性靜養時日,可又有心願未了,所以趁午休人跡罕少出去一趟,請勿牽掛。
三姐,到了這時我早應叮囑你一番,以免你以後誤入歧途,可每次都隻能作罷。為何?我昨晚已經有了答案。
昨晚,我看著你毫不猶豫地走入軍營,看著你毫不猶豫躲開我,看著你毫不猶豫與我劍拔駑張,你的臉上那是一種無畏又透明的神情。如果你生來就是一個勇士,傲骨錚錚,那我為什麼要阻止你披荊斬棘,又是為什麼要讓你學會為五鬥米折腰?如果你要走的路必定比我的開闊,那我為什麼要向你灌輸我的鼠目寸光,又是為什麼要你做井底之蛙?真好,你已經長大了,已經知道自己的方向了。很懺愧,我生而二百,安分守己,再也沒有機會體驗到外麵的世界了,也無法再護四弟安康了,這些願望就交給你吧。
在未來,你會邂逅你我都預料不到的風雲人物,會遇到各形各色的風土人情。我希望你能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不要忘了四弟,你是我們送給他最後的禮物了。
四弟就拜托你了,勿忘,勿忘!
我見過一顆流星,承載了太多期望,最後下墜著燃燒,那樣的美麗最璀璨最輝煌!我們的三姐會是一顆劃世紀的流星嗎?我想一定會的。
路漫漫其修遠兮,汝當上下求索。
我和大姐在天之靈會保佑你們的。
附頌清安
二姐:予茗
“出去了,二姐出去了。”予修哽咽地抱著予昊,把頭埋進他的肩膀,“四弟,二姐來得及回來嗎?”
“怎麼會回不來呢?她又不是小孩,不會走丟,不會被拐……”予昊還沒看過信紙,予修收起來了,但看到她的反應,予昊有點慌,“三姐不要怕,沒事哈,我們一起等二姐就是了。”
他們就在房裏等,等啊等。
等到太陽落山,等到下人捧來三個人的飯菜,等到爹爹過來抱走熟睡的四弟。
“爹爹……”予修惴惴不安地拉著葉歐陽的手,“二姐去了哪裏?”
“不知道呢,明天爹爹就去找,好嗎?”歐陽安撫道。
“那我今天可以在二姐的房間睡嗎,我想等她。”
“可以,今晚二姐再不回來,爹爹就去找。”爹爹摸了摸予修的頭,離開了。
可二姐就這樣失蹤了,怎麼找都找不到。甚至是超過了二十歲誕辰,她還是不知所蹤。
一周後,城河漂上一具女屍,那特有標誌性的蔓陀羅花印讓官衙很快找到了葉家。
予修隻覺得當頭一棒,在家人還在與官員交涉時,她就已經跑去河邊了。
屍體還沒人碰過,被冰冷的河水泡得發白。
予修不顧一切撥開人群,猛地跪在二姐麵前,雙膝被細沙碎石咯得生疼。她看著那張溫文爾雅的臉,那張被無數蔓陀羅花藤纏繞的臉,愣愣地,緩緩地,把手覆蓋在上麵:二姐,你冷嗎?你究竟經曆了什麼?醒醒,我和四弟一直在等你啊,我們都還在等你回家,你怎麼就這樣走了呢?
予修失聲痛哭。
可予茗已經聽不見了,再也聽不見了。她就這樣安靜地躺在沙灘上,永遠地沉睡下去了。
不久,驗屍官來了。按計劃,官兵們把她運回停屍房,停靈三日便下葬。
後來,官員送來一個包裹,是予茗懷裏死死抱住的。皺巴巴的紙上還依稀可以看到三個字—“葉予修”。拆開來,是一件新定製的黑色連身甲胃。
“這是送給三姐的。”爹爹低聲說道,“二姐這是去趕做衣服了。”
這就是二姐不辭而別的原因嗎?予修悲從中來,二姐和大姐一樣,竭力地想為自己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