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豆腐廠改為一律早班,這樣造出的豆腐,中午和下午上市,不用過夜,就不會酸。一到夏天我就困得死去活來,因為淩晨兩點涼爽的時候,別人正睡得安穩,我卻出門去磨豆漿。到中午我回來時,陽光已經把薄鐵皮的屋頂曬得火熱。我在下麵躺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純粹是發暈。到口幹得不能忍受時,就喝臉盆裏的清水。每天都能喝掉一盆。就這麼熬到太陽偏西,閣樓才剛剛有點涼風,可以睡一會兒了,小胡又爬上來。這時我真盼她早點找到主兒嫁出去,哪怕嫁給宋江也罷!
小胡上來時穿著短衫短褲,右手端著一個大碗。碗裏是熱氣騰騰的餛飩湯。這麼大熱的天,她請我吃這種東西,簡直就像潘金蓮對付武大郎。左手提著的東西更可惡,那是一個水桶。她要借我的房子洗澡,把我轟到她房裏去。她的房間朝西,現在就如點著了的探照燈。她來了我隻好坐起來,看見她那對大奶子東搖西晃,我就如見了拳王阿裏的拳頭,太陽穴一陣陣發炸。順手拿過鏡子來一照,眼珠子通紅。我說:“小胡,你不能這麼幹。我也是個人,他媽的,你怎麼不給我人權?”這種話對她不起作用。她說:“呀!上來看看你不好嗎?一天沒見了,你不想我?”我什麼都教給她了,就是沒教她要臉,因為我自己也不要臉。後來她說,她上來不單是和我閑扯淡,還有要緊的事情。但是她說起這件要緊的事兒,又沒有要緊的樣子,倒像要給我上一大課。第一,這房子實在住不得了。夏天是這樣熱,以致她的頭發不用去理發館,自己就打起卷來。冬天呢,能把人凍死。春秋天刮大風,滿屋都是沙土,可以練習跳遠兒。除此之外,它還隨時有可能塌倒。因此就有第二,有必要從這裏搬出去。豆腐廠和電影公司不能解決這個問題。男朋友也愛莫能助。最後隻剩下甲一號。她已經和頭兒們談了很多次,以我們兩人的名義和他們談條件。然後她就解釋為什麼自己去和人家談判。她說這裏絕無看不起我的意思,隻是因為她是二十三級幹部,而我是二級工。幹部比較受人尊重,這是一個有利條件。而且她姓胡,胡這個姓比較少,所以容易引起重視。姓王的太多了,多到不成體統。所以姓王的去談事情就沒人答理。她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扯,漸漸扯到沒影的地方去。我知道她心裏有鬼,就說:“你要說房子問題,就直說吧!”
她的臉當時就紅了,結巴著說:經過反複交涉,頭兒們答應給一套房子,交換條件是兩個人都搬出去。這有什麼可臉紅的?給一套你就先搬進去,我到頭兒們門口搭小棚住。古人雲,先有太極,後有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六十四,循環無窮,乃孔明八陣圖也。故而世上事,有一就有二,隻怕他不鬆口。小胡說,你不要臭美,甲一號誰不知咱倆是沒溜兒的人?人家會輕易上當嗎?這一套房子不是這麼來的,她對人家說,我們是一對情人,不久就要結婚,當然這是騙他們的。說到這兒她偷眼看看我,我當然有點兒暈乎,不過沒什麼外在的表示。她就繼續說下去:她告訴他們,在破樓裏,我們倆天天演戲。半夜三更她會站在門口長歎一聲:
“啊,王二,王二,為什麼你是王二?”
我就說:“聽了你的話,我從此不叫王二。”混充羅密歐與朱麗葉,在陽台說情話哩。或者是唱山歌“胡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王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還唱越劇:“小別重逢胡××!”
這些鬼話我聽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就憑她那男性化的公鴨嗓和我這驢鳴似的歌喉,真要唱有可能把西山上的狼招來。頭兒們聽了將信將疑。要說信,我們倆在一個樓裏住了多年,真要搞上了也算不上什麼新聞。要說不信,誰不知這兩個家夥大嘴啦啦,什麼都敢說?頭兒們就組織專案組去調查。首先查到十幾年前給我們發撫恤金的會計,她說有一次我們沒去領錢,她就給送來,發現我們兩個小孩在樓道裏十分親昵地鬥毆,敲到雙方都是滿頭大包猶不肯住手,打完了架又在一個鍋裏吃飯。居委會的大娘們揭發了當年我帶小胡爬樹摘桑葚的事,以及某一天我出門時她從樓上探身出來大叫:“給我帶包婦女衛生紙來,不帶花了你!”最後的事例有小胡前天在小賣部給我買了一條男用針織褲衩。專案組根據這些材料,下結論道:胡王戀愛一案,可以基本肯定。因此頭兒們代表組織上宣布,什麼時候交來結婚證和永不翻案(即離婚)的保證書,什麼時候姓胡的和姓王的就能領到一套兩居室的住房證和鑰匙。她說為了這套房子我們可以假結婚,結了再離,房產科又不是法院,無法製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