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馬上又趕到第二家租書店,店員也是個小姐。
這次我先把身上的水甩幹,然後輕輕推門進去。
我很有禮貌地重複剛剛的問題,並再次描述葉梅桂的外表。
“她看起來多大?”店員小姐正在整理書櫃上的書,轉頭問我。
“大概二十幾歲吧,看起來很年輕。”
“那不就和我差不多年紀?”
“不,她年輕多了。妳看起來起碼三十幾。”
“我沒看到!”店員小姐用力把書插進書櫃裏,不再理我。
走出第二家租書店,路上已有幾處積水。
這代表市內的排水係統已開始超過負荷,無法迅速排除雨水。
但雨還是持續下著,不僅沒有停止的跡象,而且愈下愈大。
想到疏洪道說過的話,我不禁慌亂了起來。
從口袋裏拿出手機,電池還有電,收訊也正常,所以她應該還沒回去。
葉梅桂到底在哪裏呢?
不行,我要冷靜,我的邏輯思考一定有不縝密、不周到的地方,我要做Debug的工作。
除了買食物和租小說外,她還會走出家門做什麼呢?
看了看表,十點多了,她不會無聊到去逛街吧?
這不可能,一來她沒這個習慣;二來商店大多已打烊。
更何況現在還是風雨交加的台風天。
啊!她可能同時買食物和租小說,一前一後,所以花的時間較久。
想到這裏,我又重新找了每一家賣食物的商店,和租書店。
還是沒有她的身影。
那兩家租書店的店員小姐,在我第二次進門時,還給了我白眼。
我已經無法靜下心來思考,隻是不斷看著手機,留意它是否響起。
利用公共電話撥了通電話給自己,手機響了,表示我的手機沒問題。
其實我寧願發現是手機壞了,這樣就有她已回家卻聯絡不到我的可能。
難道她在走路時,不小心讓雨天視線不好、煞車又不靈的車子撞倒?
然後被送到醫院的急診室?
她可能還會用最後一口氣告訴醫生:“請轉告柯誌宏,他其實是一個很帥的男生。還有,我愛……”
我不能胡思亂想,這是英文老歌TellLauraILoveHer的歌詞,絕不會發生在葉梅桂身上。
她也不是這種人,不是這種會昧著良心說我帥的人,即使是快咽氣時。
行人愈來愈少,商家一間間打烊,路上愈來愈暗。
原本在巷內活躍的那幾隻野狗,也因為大雨而不知道躲在何處。
這世界隻剩下白茫茫的雨,和震耳欲聾的雨聲。
朦朧間,我彷佛看到大學時代跳土風舞的廣場,還有那個躲在暗處的身影。
而廣場上的音樂正響亮地播放,漸漸蓋住了雨聲。
我就這樣佇立了良久,想回去,又怕回去。
因為如果回去時看不到葉梅桂,該怎麼辦?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等我醒來時,已到了捷運站。
原來我依著平常的習慣,左拐右彎,來到這裏。
沒有天橋與地下道的錯過,也沒有車站廣播聲淹沒我的呼喊,更沒有剛好駛進車站的火車遮住我的視線。
我終於看到了葉梅桂。
葉梅桂站在騎樓下,手中拿著收好的傘,臉朝著捷運站出口處。
雖然我隻看到她的右臉,但我敢拿我一年的薪水跟你賭,她是葉梅桂。
因為有些人你看了一輩子還是會對他的臉陌生;但有些人你即使隻是驚鴻一瞥,也絕不會認錯。
我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影像,那是學姐第一次拉我走入圓圈時,白色燈光映照下的,學姐的右臉。
我記得,那時候廣場上正要播放“田納西華爾茲”這首歌。
田納西華爾茲的旋律隻在我腦海裏播放了幾秒,立刻被風雨聲打斷。
“葉梅桂。”我叫了聲。
她顯然沒聽見,沒有絲毫反應。
我走進騎樓內,收了傘,再叫了聲:“葉梅桂。”
她身體似乎震了一下,轉過身麵對著我,滿臉疑惑。
是葉梅桂沒錯,可惜你沒跟我打賭。
“妳怎麼在這裏?”我問她。
“你從哪裏冒出來的?”她問我。
“不要待在外麵,先回去再說。”我撐起傘,跟她招招手。
葉梅桂點點頭,也撐起傘。
我看了看表,已經是11點了,黑暗的路上幾乎看不到半個人影。
風勢很強,雨傘隨時會脫手而飛出。
我走在她前麵,頻頻回過頭,好像她會突然不見一樣。
終於回到樓下,收了傘,用鑰匙打開門。
大樓內一片光亮,我呼出一口氣,宛如重生。
然後我瞥見她的手裏除了拿著一把傘外,沒其它東西。
我按了一次“△”,等電梯下樓。
在等待電梯開門的空檔,我按捺不住好奇心:“這種鬼天氣,妳到底出門做什麼呢?”
葉梅桂抬頭看著電梯門上的那一排數字,沒有說話。
“妳既沒買食物,也沒租小說,難道隻是出來看風景?”
我愈想愈疑惑:“台風天的風景真有那麼好看嗎?”
她聽完後,轉頭瞪了我一眼。
而她的臉,好像剛經曆了一場風雪。
電梯門開了,但她並沒有走進去的意思,隻是瞪著我。
我被她的眼神與滿臉的冰霜凍僵,無法動彈,眼睜睜看著電梯門關上。
勉強伸出手指,我又按了一次“△”,電梯門再度開啟。
“上……上樓吧。”我說。
葉梅桂收回視線,快步進了電梯,然後將電梯門關上。
在我還沒進電梯之前。
我呆呆地看著電梯慢慢往上,停在“7”的位置。
然後我再按一次“△”,把電梯叫下來。
等我到七樓,出了電梯,打開門,進了七C。陽台上的燈已經關掉,連客廳也是一片黑暗。
隻有葉梅桂關上的房門下方,透射出一絲光亮。
我突然覺得好累,也不想多說些什麼,隻想好好睡個覺。
進了房間,關上門,連衣服也沒換,隨手摘下眼鏡、把口袋中的東西掏出後,就趴躺在床上。
半夢半醒間,我彷佛又回到以前跳土風舞時的廣場上,聽見學長喊:“請邀請舞伴!”的聲音。
那時我會一直往後退、往暗處躲,直到最遠最黑的地方。
但我的眼睛,卻一直看著廣場中心正歡樂地跳舞的每一對男女。
我恍恍惚惚地睡著了,直到手機的鈴響聲把我吵醒。
“喂。”我含糊地應著。
“你睡了嗎?”
“嗯。”
“對不起。”
“沒關係。有什麼事嗎?”
“你把這個號碼記下來吧。”
我看了看號碼,是個陌生的號碼。
“好吧。”
“沒事了。”
“是嗎?”
“難道你還有事嗎?”
“是啊。”
“什麼事?”
“請問妳是哪位?”
“喂!”她突然喊了一聲,我也大夢初醒。
“葉梅桂,妳在哪裏?”我趕緊看了看手表:“已經很晚了。”
“別擔心,我在客廳。”
我把眼鏡戴上,在床上坐起身,看到從客廳穿進我房門的光亮。
“喔。”
“我看到字條了。”
“什麼字條?”
“你留在茶幾上的。”
“字很難看吧?”
“確實是不好看。”葉梅桂笑出聲。
“葉梅桂:看到此字條,不要再亂跑。請打我手機,我在外尋找。你這樣寫,好像在報紙上刊登警告逃妻的啟事哦。”
葉梅桂一直笑著,我從沒聽見她這種咯咯的笑聲。
“有這麼好笑嗎?”
“是的。很好笑。”她又自顧自地笑了幾秒,笑聲停後,說:“你真的在外麵找我?”
“是啊。我下班回來時看不到妳,就跑出去找妳了。”
“嗯……”她似乎在電話那端想了一下:“你幾點回來?”
“八點45左右吧。我坐出租車回來的。”
“是哦,難怪我等不到你。”
“等?”
“嗯,我在捷運站等你。我沒想到你會坐出租車回來。”
“為什麼妳覺得我不會坐出租車?”
“因為你很小氣呀。”
說完後,葉梅桂又是一陣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