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著回來,就坐出租車了。”我等她笑完,接著說。
“嗯。我開玩笑的,你不小氣。”
“妳一直在捷運站等?”
“我有回來一次。在陽台上叫你沒反應,我就去敲你房門,還是一樣沒反應,所以我想你還沒回來。我沒再多想什麼,就又出門了。”
“那妳怎麼沒看到字條?”
“笨蛋,我根本沒坐下來,當然看不到茶幾上的字條。”
“喔。原來如此。”
“你還有疑問嗎?”
“我可以問嗎?”
“當然可以。”
“妳為什麼要到捷運站等我?妳待在家裏也是可以等我啊。”
我問完後,電話那端傳來渾濁的呼吸聲,我暗叫不妙。
“不,我不是去等你。我是看台風天風大雨大的風景很美麗呀,而且天色很黑、路上又淹水,我可以去看看你是不是被風刮下來的花盆和招牌打到呀,或是雨太大看不清楚路然後不小心掉到水溝裏呀。
這麼好玩的事情,所以我要出門去看呀。這樣回答你滿意了嗎?“
她說話的聲音像是屋外正在下的大雨一樣,劈裏啪啦、連綿不絕。
“那個……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意思是,台風天風大雨大,妳待在家比較安全。如果妳在外麵,我會擔心的。”
“你會這麼好心?”
“我是啊。所以我才到處找妳。”
“哼。”
我們同時沉默了下來。
沒想到我和她平常麵對麵說話時的習慣,竟和用手機交談時一樣,說一陣、停一陣。
“對不起。”我終於先開口。
“幹嘛?”
“我不該說妳出門是因為想看台風天的風景。”
“哼。”
“對不起。”
“說一次就夠了。”
“喔。”
我應了一聲,又開始沉默。
“幹嘛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可以說你為什麼要到外麵找我呀。”
“因為擔心妳啊。”
“為什麼擔心我?”
“那是本能反應,並沒有太多的思考。就像妳問貓為什麼看到老鼠時就會想抓,貓也是答不出來。”
“你老是舉奇怪的例子,這次我又變成老鼠了。能不能舉別的例子?”
“就像……就像錢不見了,當然會急著想把錢找回來。”
“好,很好。沒想到我竟然變成錢了。還有沒有?”
“沒……沒有了。”我好像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音。
這次彼此沉默的時間更長了。
麵對麵說話時的沉默和手機中的沉默是不一樣的,一個不用錢;另一個則要花錢。
時間果然就是金錢,尤其是對手機而言。
我很想提醒葉梅桂,電話是她打的,這樣會浪費很多不必要的錢。
但如果我好心提醒她,搞不好她會覺得我隻是想掛電話而已。
“你幹嘛不掛電話?”
“喔,因為我還在想。”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著該如何把因為擔心妳所以去找妳的心情,舉個好一點的例子說明,讓妳能夠體會。”
“你直接說就好,幹嘛老是想例子。”
“我可以直接說嗎?”
“廢話。沒人叫你拐彎抹角。”
“天已經黑了,風雨又那麼大,眼看洪水就要淹進台北市,我腦中第一個念頭,就是妳是否在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急著坐出租車回來,隻是想確定妳在家,而且平安。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是第一個念頭,但它就是在腦海裏浮現,我隻是聽從它,沒必要研究它。我回來後發現妳不在,我隻知道要找到妳,告訴妳外麵很危險,然後帶妳回來。我怎麼會有心情去思考我為什麼要出去找妳的理由呢?更何況妳又不笨,一定知道台風天的雨夜街頭比充滿猛獸的叢林還可怕,所以妳沒事就會在家。但妳不在家啊,我當然是出去找妳,難道我可以在家安穩地看電視或睡覺嗎?妳老是要問我為什麼為什麼的,擔心還需要理由嗎?”
隨著屋外雨勢加大,我也愈說愈快,一口氣把話說完。
“嗯。我知道了。”隔了一會,葉梅桂說。
“嗯。”我也應了聲。
“柯誌宏……”
“怎麼了?”等了幾秒,沒聽見她接著說,隻好問她。
“在樓下坐電梯時,我不該對你那麼凶的。對不起。”
“沒關係。那是因為我說錯話。”
“我也是因為擔心你,才到捷運站等你。”
“嗯。我也知道了。”
所有的光亮瞬間熄滅,停電了。
“啊?停電了!”葉梅桂低聲驚呼。
“妳別怕。”我下了床,摸索前進:“我有買一盞露營燈,我拿到客廳。妳等我。”
“好。”
我找到放在書桌旁架子上的那盞燈,電池我早已裝上。
我摸了一圈(是指那盞燈,不是指麻將),找到開關,打亮燈。
提著燈,打開房門,我走到客廳,把燈放在茶幾上。
“很亮吧。”我站在她右手邊。
“嗯。”我不僅聽到她回答,還看到她點點頭。
“我們還需要拿著手機說話嗎?”
葉梅桂左手拿手機貼住左耳,右手指著我,笑著說。
“我無所謂。反正這通電話不是我打的。”
“喂!”她突然驚覺,立刻掛上手機。
我笑了笑,也掛上手機。
“為什麼停電?”
“停電的原因有很多,不過我猜這次大概是水淹進變電所吧。”
我坐回我的沙發,歎口氣說。
“為什麼歎氣?”
“沒什麼。”因為我想到疏洪道的話。
如果他說得沒錯,洪水大概已經漫過堤防,淹進台北市了。
“妳明天不要出門了,知道嗎?”
“台北市已經宣布明天不上班上課了,所以我不會出門。”
“嗯。”
“反正我們現在有手機,我如果出門,你會知道我在哪裏的。”
“也對。不過沒事還是別出門。”
“嗯。”
葉梅桂叫了聲小皮,要牠坐在她左手邊的沙發。
於是小皮剛好在我跟她的中間。
她的身體略向左轉,低下頭,左手輕拍著小皮,似乎在哄牠睡覺。
鼻子還哼著一些旋律。
雖然屋外風大雨大,偶爾還傳來陽台上的花盆碰到鐵窗的聲音,但客廳中,卻很寧靜。
我突然也想摸摸小皮,但我必須得伸直身子、伸長右手,才摸得到。
念頭一轉,身體不自覺地稍微移動一下,卻驚擾了客廳中的寧靜。
葉梅桂抬起頭,停止左手輕拍的動作,看著我,笑了笑。
“怎麼了?”她問。
“沒事。”我笑了笑。
“嗯。”葉梅桂收回左手,坐直身體。
“妳會累嗎?”
“不會。我還想看點書。”
“那妳看吧。”
“你呢?”
“反正明天不用上班,我坐在這裏陪妳。”
“唷,這麼偉大。”
“妳比較偉大。我今天中途回來看妳在不在時,還坐了一下沙發,再出去找妳。妳中途回來時,可是連沙發都沒坐就又出門了呢。”
我說完後,葉梅桂笑了起來。
葉梅桂拿起手邊的書,就著那盞露營燈的光亮,開始看書。
四周一片黑暗,隻剩那盞白色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
現在的她,很像是一朵在溫室中被悉心照顧的夜玫瑰,於是有一股說不出的嬌柔,與嫵媚。
我閉上眼睛,想休息片刻,腦中卻突然響起田納西華爾茲這首歌。
還有學姐第一次帶我跳舞時,教我的口訣:“別害怕、別緊張、放輕鬆、轉一圈……”
學姐的聲音還算清晰,雖然因為年代久遠而使聲音有點變質。
我已經好久沒聽見學姐的聲音在我腦海中縈繞了。
我幾乎又要被學姐帶動,順勢右足起三步、左轉一圈。
如果不是屋外突然傳來一陣響雷的話。
我睜開眼睛,發覺葉梅桂也正看著我。
“累了嗎?”她問。
我笑了笑,搖搖頭。
“累了要說哦。”
葉梅桂的聲音很溫柔,眼神很嬌媚,依然是一朵盛開的夜玫瑰。
當我再度閉上眼睛時,學姐的聲音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