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怎麼又不說了?”她問。
“李冰真是既偉大又聰明,我正在緬懷他。”
“你少無聊。”她瞪我一眼:“你還沒說,那些淤積的泥沙怎麼辦?”
每年冬末枯水期時,會進行疏浚和淘淤的工作,清除這些泥沙。“
我轉頭看著她,再接著說:“這就是都江堰能順利維持兩千多年的原因。”
“你幹嘛這樣看我?”
“妳在心裏淤積了十年的泥沙,現在開始動手清除,我當然會一直說很好很好,因為我很替妳高興啊。”
“嗯。”
過了一會,葉梅桂才微微一笑,然後低下頭。
“其實每個人都像都江堰一樣,過多的泥沙雖然可由飛沙堰排出,但剩餘的泥沙,還是得靠自己動手清除。”
“嗯。”
“玫瑰。”我又看了看她,拍拍她的肩膀:“我很樂意當妳的飛沙堰,但妳還是得親自清除剩餘的泥沙。”
葉梅桂仰頭看了看我,我發覺,她已經愈來愈像夜玫瑰了。
不,或者應該說,她原本就是一朵夜玫瑰,隻是綻放得更加嬌媚而已。
“妳如果定期清除淤積在心裏的泥沙,搞不好也能活兩千多歲喔。”
說完後,我笑得很開心。
“你有病呀,人怎麼能活兩千多歲。”
“總之,妳不要再讓泥沙淤積在妳心裏麵太久,記得要常清理。”
“我現在心裏麵就有一個很大的泥沙堆著。”
“那是什麼?”
“你早上罵我的那一句混蛋。”
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像亮出一把劍,或者說是亮出夜玫瑰的刺。
“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豔麗……”我唱了起來。
“喂!”
“我正在唱歌,不要轉移話題。”
“轉移話題的人是你!”
“先睡一下吧,我們都累了。”說完後,我閉上眼睛。
“喂!”
“玫瑰。”我睜開眼睛,叫了她一聲。不過她反而轉過頭去。
“我隻是急著叫妳出門,不是在罵妳。我現在跟妳說聲對不起。”
“哼。”她又轉頭看著我,哼了一聲。
“對不起。”
“好了啦。泥沙早清掉了。”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下車後,我們一起坐出租車回家。回到七C時,大約下午兩點半。
我們都有點累,因此各自回房間休息。
我在床上躺了一下,但是睡不著,於是起身坐到書桌前。
當我正準備打開計算機時,葉梅桂敲了敲我半掩的房門,探頭進來說:“你沒在睡覺吧?”
“正如妳所看到的,我現在坐著啊。”
“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吧。”
“妳不是都習慣一個人出門?”
“我現在習慣有你陪,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
“那你還坐著幹嘛?”
“不可以坐著喔。”
“不可以!”
我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走了兩步,便往床上躺去。
“躺著也不可以!”
“哈哈,開玩笑的。”我立刻站起身:“我把東西收一下就走。”
葉梅桂走進我房間,四處看了看,說:“你房間好髒。”
“因為沒人幫我打掃啊。妳要幫我嗎?”
“柯誌宏。”她走過來拍拍我肩膀:“我很樂意當你的飛沙堰,但你房間的泥沙還是得靠你親自清理。”
說完後,葉梅桂很得意,咯咯笑個不停。
我很仔細地觀察葉梅桂,我發覺她變得非常明亮。
夜玫瑰在我的眼睛裏愈來愈大,我已經可以看清楚她的每片花瓣。
這一定是因為我很靠近她的緣故。
我突然又想起第一次在廣場上跟學姐一起跳夜玫瑰時的情景。
那時學姐的身影在我眼睛裏不斷被放大,最後我的眼裏,隻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裏的那一朵紅。
但現在是白天啊,我怎麼會隱約看到學姐的臉呢?
“喂!”葉梅桂出了聲,叫醒了我:“走吧。”
葉梅桂並不是沒有目的地般亂晃,她應該是有特定想去的地方。
她載我在路上騎了一會,停下車,然後示意我跟她走進一家咖啡廳。
“咦?”我指著遠處的路口:“從那裏拐個彎,就到我公司了。”
“嗯。我以前也在這附近當老師。”說完後,她走進咖啡廳。
“真的嗎?”我也走進咖啡廳:“真巧。”
她直接走進一張靠窗的桌子,落地窗外對著一條巷子。
巷內頗有綠意,下午的陽光穿過樹葉間,灑了幾點在桌布上。
拿MENU走過來的小姐一看見葉梅桂,似乎有點驚訝,隨即笑著說:“葉老師,很久沒來了哦。”
“是呀。”葉梅桂回以溫柔的微笑。
那位小姐也朝著坐在葉梅桂對麵的我笑一笑,再問葉梅桂:“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小姐妳好,我姓柯。”我立刻站起身,伸出右手:“我是玫瑰的男朋友,妳叫我小柯就行。請多多指教。”
那位小姐笑得很開心,然後伸出右手象征性地跟我握一握。
“妳別聽他胡說,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
“玫瑰。”我仔細地看著葉梅桂:“妳怎麼臉紅了?”
“我才沒有!”葉梅桂很用力地瞪我一眼。
小姐笑了笑,問葉梅桂:“還是點一樣的東西?”
葉梅桂點點頭:“嗯。不過要兩份。”
小姐雙手收起MENU,將MENU由內往外,逆時針轉360度。
她走後,我問葉梅桂:“今天不用扮演妳的男朋友嗎?”
“當然不用。”葉梅桂又瞪我一眼。
“那妳幹嘛臉紅?”
“我說過我沒有!”
葉梅桂提高音量,在櫃台的小姐聞聲回頭看一看,然後笑一笑。
“你很欠罵哦。”葉梅桂壓低聲音說。
“喔。”我轉移一下話題:“妳幫我點什麼?”
“她們這家店的特調咖啡,還有手工蛋糕。”
“妳常來這家店?”
“嗯。以前下課後,常常會來這裏坐坐。”
“難怪那位小姐會認識妳。”
“這家店的老板是一對姐妹,剛才來的是妹妹,我跟她們還算熟。”
葉梅桂頓了頓,接著說:“考你一個問題。”
“喔?什麼問題?”
“你猜她們是什麼人?”
“女人啊。這一看就知道了啊,難道會是人妖嗎?”
“廢話。我的意思是,她們來自哪個國家?”
“嗯……”我仔細回想剛剛那位小姐的樣子,然後說:“她們是日本人。”
“你怎麼會知道?”葉梅桂很驚訝。
“身為一個工程師,一定要有銳利的雙眼,還有敏銳的直覺。”
“你少胡扯。告訴我,你怎麼猜到的?”
“妳想知道嗎?”
“嗯。”
“今天妳請客,我才告訴妳。”
“那算了。”葉梅桂說完後,拿起窗邊的一本雜誌,低頭閱讀。
“好啦,我說。”
“今天你請客,我才要聽。”她的視線仍然在雜誌上。
“好,我請。可以了吧?”
“嗯。”她放下雜誌,微微一笑,抬頭看我。
“妳仔細回想一下她剛剛收MENU的動作。”
“沒什麼特別的呀。”葉梅桂想了一下。
“我做個動作給妳看,妳要看清楚喔。”
我將雙手五指並攏、小指跟小指互相貼住,讓手心朝著臉,距眼前十公分左右。然後雙手由內往外,逆時針轉360度。
最後變成姆指跟姆指貼住、手心朝外。
“看清楚了嗎?”
“嗯。”葉梅桂跟著我做了一遍。
“這是日本舞的動作。她剛剛收起MENU時,順手做了這個動作。”
“哦。”葉梅桂笑著說:“難怪我以前老覺得她們收MENU時,好像把MENU轉了一圈。”
“嗯。不過她的動作還是有些瑕疵,並不標準。”
“哪裏不標準?”
“葉老師,這是妳們的咖啡和蛋糕,請慢用。”
那位小姐把咖啡和蛋糕從托盤一樣一樣拿出,擺在桌上,笑著說:“還有,這是我們新做的餅幹,也是手工製的,姐姐想請妳們嚐嚐。”
她再從托盤拿出一碟餅幹,朝我們點個頭,然後收起托盤。
又做了一次日本舞的動作。
“謝謝。”我和葉梅桂同時道謝。
“真的耶。”等小姐走後,葉梅桂笑著說。
“嗯。她做的動作很流暢,拍子也剛好是三拍,抓得很準。”
“那到底哪裏不標準?”
“嗯。喝完咖啡再說。”
“我現在就要聽。”
“乖乖喔,別急。哥哥喝完咖啡就告訴妳。”
“喂!”
“咳咳。”我輕咳兩聲,放下咖啡杯,接著說:“關鍵在眼神。”
“眼神?”
“嗯。”我點點頭:“這是日本女人的舞蹈動作,不是男人的舞步。”
“所以呢?”
“所以眼睛不可以直視手心。應該要稍微偏過頭,斜視手心。”
“幹嘛要這樣?”
“日本女人比較會害羞,這樣可以適度表達一種嬌羞的神情。”
“哦。”葉梅桂應了一聲,點點頭。
“妳剛剛的臉紅,也是一種嬌羞。”
“我沒有臉紅!”葉梅桂情急之下,拍了一下桌子。
葉梅桂拍完桌子後,似乎覺得有些窘,趕緊若無其事地翻著雜誌。
翻了兩頁後,再抬起頭瞪我一眼:“我不跟你說話了。”
然後靜靜地看雜誌,偶爾伸出右手端起咖啡杯,或是拿起一塊餅幹。
我看她一直沒有抬起頭,似乎是鐵了心不想理我。
於是我偷偷把她的咖啡杯和裝餅幹的碟子,移動一下位置。
她伸出右手摸不到後,有點驚訝地抬起頭,然後再瞪我一眼。
“無聊。”她說了一句。
除了每天早上出門上班前的交會外,我很少在白天時,看著葉梅桂。
像這種可以在陽光下看著她的機會,又更少。
可是現在,我卻可以看到下午的陽光從窗外樹葉間灑進,最後駐足在她的左臉,留下一些白色的光點。
窗外的樹葉隨著風,輕輕搖曳。
於是她左臉上的白色光點,也隨著移動,有時分散成許多橢圓,有時則連成一片。
恍惚間,我好像看到一朵玫瑰,在陽光下,隨風搖曳。
我看了她一段時間後,突然想起,我也很少看見陽光下的學姐。
那時社團的例行活動,都在晚上。
除了在廣場上的例行活動外,其它的時間,我很少看到學姐。
即使有,也通常是晚上。
陽光下的學姐會是什麼模樣呢?會不會也像現在的葉梅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