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舉步向前,可是我發覺,腳竟然在發抖。
那一定是既緊張又興奮的關係,因為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而學姐卻隻是站在當地,沒說話,也沒有多餘的動作。
我偷偷深呼吸了幾次,心跳平穩後,又想舉步向前。
可是腳好像被點了穴,隻好用全身的力量想衝開被點的穴道。
眼角的餘光正瞄到兩位學長向學姐走近,在千鈞一發之際,我終於衝開穴道,踉蹌地跑到學姐麵前。
學姐大概是覺得很好笑,笑得頻頻掩嘴。
挺胸收小腹、麵帶微笑、直身行禮、膝蓋不彎曲。
這些邀舞動作的口訣我已經默背了好多遍了。
“學姐,我……我可以請妳跳舞嗎?”
右手平伸,再往身體左下方畫一個完美的圓弧。
說完了話,做完了邀舞動作,我的視線盯著學姐的小腿。
如果學姐答應邀約,她的右手會輕拉裙襬,並彎下膝。
我隻好期待著學姐的膝蓋,為我彎曲。
“真是的。腰杆沒打直、膝蓋還有點彎,動作真不標準。”
我耳邊響起學姐的聲音:“笑容太僵硬,不像在邀舞,好像跟人討債。”
我不禁麵紅耳赤,心跳又開始加速。
“但是,我卻想跟你跳夜玫瑰。”
學姐說完後,我終於看到她彎下的膝。
我抬起頭,學姐笑著說:“下次動作再不標準,我就罰你多做幾次。”
然後拉起我右手:“我們一起跳吧。”
我們走進男內女外的兩個圓圈,就定位,學姐才放開手。
在人群依序就定位前,學姐靠近我耳邊,低聲說:“這是戀人們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輕柔……”
不等學姐說完,我立刻接上:“千萬不要驚擾了在深夜獨自綻放的玫瑰。”
“你的記性真好。”學姐笑了笑,給我一個讚許的眼神。
“外足交叉於內足前、內足原地踏、外足側踏……”
我口裏低聲喃喃自語舞步的基本動作,很像以前考聯考時,準備走進考場前幾分鍾,抓緊時間做最後複習。
“學弟。”學姐見我沒反應,又叫了聲:“學弟。”
“啊?”我突然回神,轉頭看著她。
“想象你現在身在郊外,天上有一輪明月,你發現有一朵玫瑰在月色下正悄悄綻放。你緩緩地走近這朵玫瑰,緩緩走近。
它在你眼睛裏愈來愈大,你甚至可以看到花瓣上的水珠。“
“學弟。”學姐微微一笑:“你想偷偷摘這朵玫瑰嗎?”
“當然不是啊。”
“那麼,你幹嘛緊張呢?夜玫瑰正開得如此嬌美,你應該放鬆心情,仔細欣賞。不是嗎?”
我的身軀遮住了從背後投射過來的光線,眼前的學姐便完全被夜色包圍。
是啊,學姐正如一朵夜玫瑰,我隻要靜靜欣賞,不必緊張。
夜玫瑰的口中哼著夜玫瑰這首歌,跳著夜玫瑰這支舞。
夜玫瑰在我眼睛裏不斷被放大,最後我的眼裏,隻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裏的那一朵紅。
我待在夜玫瑰身邊,圍繞、交錯、擦肩。
腳下也不自覺地畫著玫瑰花瓣,一片又一片。
直到音樂的最後:“花夢托付誰……”。
舞蹈結束,我仍靜靜地看著嬌媚的夜玫瑰。
直到響起眾人的鼓掌聲,才驚擾了夜玫瑰,還有我。
“學弟,跳得不錯哦。”
“真的嗎?”
“嗯。”學姐笑一笑,點點頭。
那天晚上,離開廣場後,學姐跟我說:“學弟,你已經敢邀請舞伴了,我心裏很高興。”
“謝謝學姐。”
“以後應該要試著邀別的女孩子跳舞,知道嗎?”
“好。”
學姐笑了笑,跨上腳踏車,離去。
往後的日子裏,我遵照學姐的吩咐,試著邀別的女孩子跳舞。
我的邀舞動作總是非常標準,甚至是標準得過頭,常惹得那些女孩們發笑。
偶爾我也會邀學姐跳舞,但那時我的邀舞動作,卻變的很畸形。
“腰杆要打直,說過很多遍了。來,再做一次。”
“笑容呢?要笑呀。再笑一次我看看。”
“膝蓋不要彎呀,邀舞是一種邀請,並不是乞討。”
學姐在拉著我進入圓圈時,總會糾正我的動作。
然後罰我多做幾次。
我被罰得很開心,因為隻要能跟學姐一起跳舞,我便心滿意足。
我期待夜玫瑰這支舞再度出現的心情,比以前更殷切。
但這次等的時間更久,超過一年三個月。
當夜玫瑰這支舞終於又出現時,我的大三生涯已快結束。
星期六那天,我比葉梅桂早起,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
等了很久,她還沒走出房間,我看了看時間,覺得應該要出門了,便去敲她的房門:“喂!起床了!”
“別敲了,我早就起床了。”
葉梅桂的聲音,從關上的房門內傳出來。
“我們差不多該出門了喔。”
“可是我很累,想再睡呢。”
“回來再睡,好不好?”
“不好。”
“別鬧了,快開門吧。”
“求我呀。”
“喂!”
“喂什麼喂,我沒名字嗎?”
“葉梅桂,快出來吧。”
“叫得不對,所以我不想出來。”
“玫瑰,請開門吧。”
“叫是叫對了,可惜不夠誠懇。”
“玫瑰,妳好漂亮。請讓我瞻仰妳在早晨的容顏吧。”
“嗯,誠意不錯。但可以再誠懇一點。”
“混蛋。”我看了一下表,低聲罵了一句。
“你說什麼?”
葉梅桂用力打開房門,大聲問我。
“我……我說……”我吃了一驚,沒想到她耳朵這麼好。
“你再說一遍。”
“我說妳好漂亮。”
“你才不是這麼說。”
“我剛剛有說妳好漂亮啊。”
“我是指最後一句。”
“最後一句?”我歪著頭,做出努力思考的樣子:“我忘了。”
“你騙人。”
“別為難我了,不要再用妳的美麗來驚嚇我。”
“你……”她指著我,似乎很生氣。
“好了啦,別玩了。”我指著我的表:“該出門了。”
葉梅桂瞪了我一眼,轉身進房,拿了皮包後再出來。
“走吧。”她說。
到了機場,我稍微找了一下,便發現葉梅桂的爸爸。
我拉著葉梅桂走過去,他看見我們以後,很驚訝地站起身:“玫……玫瑰。”
她點了點頭,動作有些僵硬。
他再朝我說:“小柯,不好意思。還麻煩你跑來。”
“伯父太客氣了,這是應該的。”
我轉頭指了指她:“是玫瑰自己要來的,我隻是陪她而已。”
“喔。”他看著葉梅桂,很關心地問:“公司方麵不是要加班嗎?會不會很困擾?”
葉梅桂並沒有回話,我隻好接著說:“公司老板苦苦哀求玫瑰加班,但玫瑰堅立不為動。我猜沒了玫瑰,公司大概會癱瘓,也沒必要加班了。”
她聽完後,瞪了我一眼:“你少胡說八道。”
“我在那裏……”我笑了笑,搖指著遠處的公共電話:“如果有什麼事,看我一眼即可。”
我再跟他點個頭,轉身欲離去。
她拉一下我的衣袖,我拍拍她肩膀:“沒關係的,妳們慢慢聊。”
我走到公共電話旁,遠遠望著他們。
葉梅桂坐在她父親的右手邊,大部分的時間,頭都是低著。
大約過了20分鍾,她抬起頭往我這邊看一眼。
我往他們走去,快走到時,他們也幾乎同時站起身。
“小柯,我準備要登機了。歡迎你以後常到加拿大來玩。”
“好。我會努力存錢的。”
他笑了一下,再跟葉梅桂說:“玫瑰,爸爸要走了。”
“嗯。”她點點頭。
他張開雙臂,似乎想擁抱葉梅桂。但隨即放下手,隻輕拍她肩膀:“我走了。妳要多照顧自己。”
提起行李,他笑了笑,再揮揮手,便轉身走了。
看了父親的背影一會,葉梅桂才說:“我們也走吧。”
搭車回去的路上,葉梅桂一坐定,便靠在椅背,閉上眼睛。
“妳睡一覺吧,到了我再叫妳。”
“我不是想睡覺,隻是覺得累而已。”
“又覺得累?”
“你放心。”她睜開眼睛:“身體雖然累,但心情很輕鬆。”
“嗯,很好。”
“剛剛我跟爸爸在20分鍾內講的話,比過去十年加起來還多。”
“嗯,這樣也很好。”
“時間過得好快。”
“嗯。時間過得快也是好事。”
“一些不想記起的事,現在突然變得好清晰。”
“嗯,清晰很好。”
“喂!”她坐直身子,轉頭瞪了我一眼:“你就不能說些別的話嗎?不要老是說很好很好的。”
“妳知道李冰嗎?”我想了一下,問她。
不過她沒反應,將頭轉了回去。
“妳知道李冰的都江堰嗎?”
她索性把眼睛閉上,不想理我。
“妳知道李冰的都江堰是中國有名的水利工程嗎?”
“我知道!”她又轉頭朝向我:“你別老是不把話一次說完。”
“那妳知道妳的聲音很大嗎?”
她似乎突然想起人在車上,於是瞪我一眼,再低聲說:“你到底想說什麼,快說。”
“都江堰主要可以分為三大工程:魚嘴分水分沙、飛沙堰排沙泄洪、寶瓶口引進水源並且控製洪水。由於都江堰的存在,使得成都平原兩千多年來水旱從人、不知饑饉,四川便成了天府之國。”
“然後呢?”
“都江堰確實是偉大的水利工程,但妳不覺得,它偉大得有點誇張?
它竟然用了兩千多年,而且到現在還發揮引水和防洪的作用。“
“好,它偉大得很誇張。然後呢?”
“然後我累了,想睡覺。”
“你說不說?”葉梅桂坐直身子,斜眼看我。
我輕咳了兩聲,繼續說:“都江堰的工程原則是正麵引水、側麵排沙。魚嘴將岷江分為內江和外江,引水的內江位於彎道的凹岸,所以較多的泥沙會流向外江。
再從堅硬的山壁中鑿出寶瓶口,用以引進內江的水。因此便可以從“哦,所以呢?”
“為了防止泥沙進入寶瓶口,所以在寶瓶口上遊修築飛沙堰,過多的洪水和泥沙可經由飛沙堰排回外江,但仍有少量泥沙進入寶瓶口。
也由於寶瓶口的壅水作用,泥沙將會在壅水段淤積。“
“你的重點到底在哪裏?”
“如果放任這些泥沙的淤積,妳以為都江堰還能用兩千多年嗎?”
說完後,我靠著椅背。然後深深地,呼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