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不弟秀才冷板凳會緣起(2 / 3)

我們每天吃罷晚飯,沒有事,喜歡串門子。或三個兩個,或這家那家,無非是坐在板凳上,喝一壺釅茶,天南地北,古今中外,七嘴八舌地擺起“亂譚”來。我們去得最多的是李老科員家。他的家坐落在衙門後街,其實不過兩三間破平房帶一個小庭院,李老卻把他的這座“公館”取名叫做“心遠居”。我知道他是取的陶淵明那兩句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的典故。我們到了那裏,李老照例拖出幾條板凳和幾隻小竹椅,抱出一壺早已泡好的釅茶來,讓大家喝冷茶,擺龍門陣,每次總要擺到深夜才散。有時哪個熱心的科員,帶來一瓶燒酒,李老及時端出幾盤鹽黃豆來,讓我們細細地酌,慢慢地擺,就更有意思了。梆子已經敲了三更,大家還拖拖拉拉,不肯散去。

這些科員都是在這個衙門或者那個公署裏混過十年二十年事的人,哪個沒有見到過或聽到過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呢?我的閱曆最淺,沒有我插嘴的餘地,但是我聽到那麼多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奇聞怪事,真是大開腦筋,原來這個社會是這麼絢麗多彩的呢!因此我一晚上也不拉下。從此,聽科員們“說禪書”,是我的生活中最有色彩的一部分了。當然我也私下心中暗想,這不是我寫文章的好材料嗎?

就這樣,我們的日子過得很平順,月複一月,年複一年,在我們這裏一切都是老樣子。大大小小的老爺們、少爺們還是那麼安然自在地收租要利,抽煙打牌,坐享清福。老百姓還是那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糧納稅,當壯丁,充公差,去為那誰也沒有見過的“三*義”快樂世界賣命。我們的縣大老爺還是那麼坐大堂問官司,打板子;收稅的還是那麼照見十抽一的老規矩辦事。鴉片煙館裏還是那麼人頭攢擠,煙霧繚繞;茶樓酒肆還是那麼劃拳行令,呼五喝十,賣唱的還是那麼在深夜的街頭流落,唱著淒涼的“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野狗還是那麼在深巷狂吠……甚至太陽還是那麼每天從東山樹林頂上升起來,從西山山坳邊落下去。天沒有塌下來,地沒有陷下去,地球照老樣子旋轉著。我們也還是照老樣子在“心遠居”裏坐冷板凳,喝冷茶,擺些無稽之談。

有一回,李老說:“我們這些窮科員既沒有資格上酒樓去吃得酒醉飯飽,也沒有本錢進賭場去呼幺喝六,也沒有興趣到煙館去吞雲吐霧,做縹緲仙人,更不屑去青樓尋花問柳,擁紅抱綠,我們隻能這麼喝冷茶,扯亂譚,自尋其樂,我們何不索性來起一個會、結一個社呢?不是聽說當今聖上蔣委員長下決心要還政於民,要恩賜給我們*結社的自由了嗎?”

“對頭。”已經過了花甲之年的張科員欣然讚成,他說:“我們從天涯海角,到這個冷衙門裏來討生活,碰在一起,也算是前生有緣。我們都在這裏坐冷板凳,同命相憐,何不就把我們結的社叫‘冷板凳會’呢?”

“讚成。”一致的聲音,數了一下,整整十人。

蛇無頭不行,鳥無頭不飛,冷板凳會當然要有一個龍頭。大家一致推舉李老當冷板凳會的會長。他既是發起人,又德高望重,眾望所歸。李老覺得當之無愧,也就當仁不讓了。他當時就指定我這個年齡最小的“秀才”——這是他給我取的光榮稱號——做跑腿打雜的幹事。我也欣然從命。

於是大家在李會長的領導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會規來。大家一致讚成每月的初二和十六這兩天,也就是給灶王爺上供的吉利日子,晚上上燈時刻,按各人年齡的大小順序,依次到各家去做清客。主人家隻要拖出幾條冷板凳,泡一大壺茶就行了。至於哪個好客的主人,還想招待一壺冷“燒老二”,幾盤鹽黃豆,以助談興,也不反對。每次*,拈一回鬮。哪個拈著了,就歸哪個擺一個龍門陣。不過李老是會長,不參加拈鬮,由他第一個擺,我是幹事,最後一個擺。各人擺的龍門陣,可長可短,一次擺不完,下次接著擺。不擺的就勒令退會。

李老告誡大家說:“雖然聽說要恩賜言論自由了,可是禍從口出的明訓,不可不守。我們坐冷板凳,喝冷茶,說牛皮酢,扯野狐禪,或是耳聞目睹,或是親身經曆,或采自街談巷議,或搜於野老鄉嫗,或奇聞異事,或野史秘譚,都不過是一些無稽之談,擺出來可以讓大家去脹化食,理經通氣,混時光、消永夜罷了。我們本來不想言之於口,筆之於文,藏之名山,傳之後世。更不敢去針砭時弊,妄斷是非。至於發聾振聵,犯上作亂,更不是我們的旨意。因此,我們冷板凳會要有所談,有所不談。”

大家覺得李會長說的也在理。明哲保身,古今如此嘛。於是大家議論哪些不可談。結果由會長歸納出“十不談”來,訂出一個“十不談”公約:一不談聖賢之訓;二不談大人之言;三不談*大事;四不談紅樓豔史;五不談儒佛上帝;六不談怪力亂神;七不談洋場軼聞;八不談海外奇觀;九不談玄;十不談機。大家都讚成。

會長李老,興致很高,又說話了:“冷板凳會是一個雅會,何不效法古人寫《蘭亭集序》的先例,請哪位大手筆寫一個《冷板凳會緣起》呢?”

“秀才!”張老才出口,大家一致舉手讚成。

我很惶恐,連忙推辭:“不可,不可!小子不才,豈敢班門弄斧?另請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