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說:“要說寫等因奉此的濫調公文,你不如我們,要說寫一篇讀來有板有眼的《緣起》,非你不行。你是不第的秀才、大學生、洋翰林,肚裏的墨水比我們的多。現在我是會長,你是幹事了,我這個會長叫你幹事幹這件事,你不能不幹。”
我還能說什麼呢?
平常不大開口的王科員,出人意料地又出一個主意說:“既是雅會,我們都算是雅人了。雅人不可沒有雅號,何不各人給自己取一個雅號呢?”
“好主意。我們都自取一個雅號,權且冒充一回風雅吧!”張老第一個讚成。並且馬上報出自己的雅號叫“巴陵野老”,他說因為他是巴州鄉野的老人。
李老也自報叫“峨眉山人”,他說他是蘇東坡的老鄉,眉山人,隔峨眉山不遠。黃科員說他是重慶山城的人,他大半輩子在山城給人當“幫幫匠”,自號“山城走卒”吧!吳科員說他是郭沫若的老鄉,生長在青衣江畔,青衣江古名羌江,他就自號“羌江釣徒”。王科員平常黴秋秋的,大家說他像個老學究,於是奉送給他一個雅號“三家村夫”,他還挺滿意呢。周科員說他的祖輩人沒有出息,家裏無田無地,隻傳下來一支筆、一塊硯盤,靠這個謀生,因此自號“硯耕齋主”。童科員是一個道地的山裏人,一頭亂發,像個窮而無告的雜毛老道,所以他自號“窮通道士”。孫科員出身縉紳之家,早已破落,可是他還念念不忘他家的花園裏有一個“無是樓”,因此他自號“無是樓主”。趙科員還沒有想出自己的雅號,李老卻已替他想好了,說:“你就叫‘野狐禪師’吧!”大家都覺得好,因為他是一個擺龍門陣的天才,平常愛給大家擺些沒經沒傳的龍門陣,大家說他擺的是“野狐禪”,叫他“野狐禪師”,再恰當也沒有了。最後輪到我了,大家本來就叫我秀才,李老說我是一個沒有來得及趕考及第的秀才,叫我自號“不第秀才”吧!
李老批準了大家的雅號,說:“以後再不要叫張科員、李科員了,隻叫雅號。”
當然誰也不反對。
過了半月,我寫的《冷板凳會緣起》寫好了。我們的會長李老——哦,現在要叫他峨眉山人了——通知大家擇一個黃道吉日,那一天各人都要齋戒沐浴,到會長家裏去舉行典禮。
這一天,我們都到了“心遠居”。會長已經安排好了神位,點上大蠟,中間插上升起嫋嫋青煙的一炷香,桌上擺了一個古色古香的大茶壺,一溜擺著十隻已經倒滿茶水的陶茶杯,桌前散放著幾條木板凳。會長率領大家一字站開,麵向茶壺。大家跟會長學,舉起茶杯,用指頭蘸起一滴茶水,彈向空中,這表示獻給在天上巡遊值班的過往神靈,然後把茶杯裏的茶水倒一點在地上,這表示獻給當值的土地公土地婆。會長口中念念有詞,大概是祝告上蒼和過往神靈、土地公婆,保佑我們人在家中坐,不要禍從天降吧!然後會長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我們都照辦了。他叫我讀我寫的《冷板凳會緣起》。
我充分發揮了我作為一個秀才的本領,搖頭晃腦,按著韻拍,抑揚頓挫地讀了起來。這雖然算不得是一篇震古爍今的妙文,總算得是一件蕩氣回腸的小品吧!我念道:
唯無可奈何之年,不死不活之月,淒風苦雨之夕,於殘山剩水之國,地老天荒之城,心遠地偏之居,我峨眉山人、三家村夫、巴陵野老、野狐禪師、山城走卒、羌江釣徒、無是樓主、窮通道士、硯耕齋主,不第秀才十人,立於冷板凳之旁,拜於冷茶壺之前,誠惶誠恐,祝告天地而言曰:
“嗚呼!嗟我小子,炎黃遺脈,生不逢辰,命途坎坷。既無田園之可歸,又乏青雲之可托。苟活於亂世,逃命於幹戈。掙紮泥途,轉徙溝壑。乞食冷衙,歲月蹉跎。安身於冷板凳之上,等因奉此;耗神思於紙筆之間,按律宣科。戚然不知所慮,愀然不知何樂。生活苦寂,情緒蕭索。我輩既無錢財,呼幺喝六;又無興致,看戲聽歌。尋花問柳,非君子之可許;屠門大嚼,更非小子之所樂。至於徜徉街頭,頤指氣使,橫行裏巷,提勁打靶,更非我輩之所能,亦非世情之所可。老而彌怪,窮且益酸,奈何奈何?
“然則涸轍之鮒,尚知相濡以沫;我輩同命之身,豈可視同水火?人生苦短,去日苦多。乃應長者之邀,踐冷板凳之約,於是出冷衙,轉冷巷,入冷室,坐冷板凳,喝冷茶,說牛皮酢,扯野狐禪,橫生枝節,妄加穿鑿。或耳聞目睹,或親身經過;或采自街談巷議,或搜於野老鄉婆;或奇聞怪事,或野史妄說。要能言之栩栩如生,聽之津津有味,順理成章,自圓其果。雖不如老窖大曲,令人陶醉,亦強似市井醪,聊解幹渴。嗟我十子,皆標準良民,從來安分守己,得過且過。所以結盟夜譚,不過窮極無聊,苦中尋樂。非敢犯上作亂,妖言蠱惑。過往神靈,土地公婆,幸垂察焉。”
我念完了《緣起》,會長峨眉山人正要宣布禮成,我們的老學究三家村夫,忽然詩興大發,要求念一首他作的《禮讚冷板凳會》的七言律詩。會長隻好等他念完,才宣布禮成。讚詩雲:
你來海角我天涯,
乞食八方入冷衙。
忍看青天飛魑魅,
何嫌大地走龍蛇。
白天無事翻陳報,
夜晚有閑喝冷茶。
同病相憐冷板凳,
管他娘的國和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