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道,什麼是義,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對待生死托付的事情就要生死相許。我答應祖爺要永遠保守這個秘密,讓祖爺的妻子和兒子永遠以一個古董商的形象定格她的丈夫、他的爸爸。那娘兒倆是無辜的,不應該被牽連進江湖的恩恩怨怨。我要照顧他們,更要保護他們。
所以出獄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趟山東,看看他們娘兒倆。可我當時身無分文,在政府的幫扶下,我進入一家公私合營的供銷社打雜,第二年春,等我攢夠盤纏,又買了一些糖果,終於踏上開往山東的火車。
我無法形容當時見到那個婦人的心情,尤其是當她身邊的孩子清脆地喊了她一聲“娘”時,我知道這就是祖爺的骨肉,我再也控製不住了,一把將小孩摟在懷裏,眼淚翻滾而出。
婦人想不到我痛哭的背後是永遠說不出的江相情殤,她依然活在夢裏,活在祖爺和我編織的謊言裏,她隻知道她的丈夫是個商人,1952年害了風寒,沒有搶救過來。
當我看到他們母子二人過得這般清貧,我恨不得馬上把祖爺留下的那一箱子東西給他們。但我也清醒地認識到,這絕對不行,祖爺吩咐過,那些東西如果操作不好,不但不能救貧,還會惹來災禍。計劃經濟下,誰敢拿著金銀到處招搖,況且這都是“江相派”的贓物。
我隻有拚命地幹活,白天在供銷社,晚上在打穀場,盡量多掙點工分,多換些錢和糧票,除了自己糊口外,剩下的準備隔三岔五就送到祖爺遺孀的手裏。
祖爺的妻子叫關靜香,是山東曹縣有名的中醫。她的父親當年因拒絕給一個偽軍的頭頭看病而被日本人槍決。祖爺認識她時,她剛剛十八歲,但卻很好地繼承了父親的醫術。兩人一見鍾情,姑娘以身相許,祖爺種下種子,後來兒子於月圓之夜出生,祖爺為他取名“上官月”,雖然祖爺一再隱瞞身份,但給兒子起名時,卻用了真姓,祖爺的宗族觀念還是很濃厚的。
後來全國進入了三年困難時期,樹皮都被啃光了,我再也沒能力照顧他們娘兒倆了。
又過了幾年,七壩頭王家賢和四壩頭張自沾出獄了,經濟形勢開始好轉。緊接著又過了兩年,二壩頭也出來了。
曾經的“木子蓮”骨幹,就剩我們四個了。二壩頭出獄那天,我們三人親自去監獄門口接他。隨後我們去了老四的家裏,老四拿出珍藏了兩年的高粱酒,王家賢拿出醃了半年舍不得吃的一小塊臘肉,我拿了四個窩頭,大家又洗一大堆水蘿卜用來蘸醬,就這樣坐下了。
倒上酒,舉起杯,四個人都沉默了,多少年了,這種場合都陌生了,往事如煙,我們舉著杯足足愣了半晌。
“先敬祖爺吧。”我說了一句。
“對!先敬祖爺!”四個壩頭一齊說,而後我們四個一飲而盡。
隨後大家都抄起了水蘿卜,蘸著麵醬嘎吱嘎吱吃起來,一直到酒快喝光了,誰也舍不得去夾那切碎的幾塊肉。我們都挨過餓,我們都吃過苦,我們更享過福,但那一刻,大家卻沒有了當年你爭我搶的衝動,是人老了,還是心靜了,或是物是人非的滄桑巨變讓我們拿不起這一張一合的筷子?
“老五你出來得最早,這些年在外邊有動靜沒?”二壩頭一口水蘿卜嚼得嘎嘣脆。
我一愣:“動靜?能活著就不錯了。”
二壩頭一聲苦笑說:“在裏麵,我經常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祖爺,想起兄弟們。各位兄弟今後什麼打算?”
我一聲長歎:“打算?好好做人,回報偉大領袖毛主席。”
二壩頭一笑說:“真的?”
我說:“糖甜不如蜜,被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在裏麵沒學過嗎?”
二壩頭趕緊說:“學過,學過!”良久,二壩頭突然說:“老五,祖爺死前就沒留下什麼口諭嗎?我記得有幾次開完堂會他單獨把你留下了。”
他這一說,四壩頭和七壩頭一同將目光投向我。
我說:“沒有什麼口諭。他就是擔心兄弟們的前途。希望大家金盆洗手。”
二壩頭一聲歎息:“以祖爺的做事風格,什麼事都會留後手,他真沒留下什麼話嗎?”
“沒有。”我默默地搖搖頭。
二壩頭終於忍不住了,說:“兄弟們,想沒想過重整山頭?”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都什麼年代了,還想重整山頭?我反正是在裏麵待夠了,再也不想進去了。”
四壩頭也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玩紮飛!”
七壩頭點點頭:“二哥,時代不同了,好好過日子吧。”
二壩頭說:“過日子?我們這些做阿寶的什麼也不會,怎麼過活啊。”
我笑了:“全國人民都在大建社會主義,窮的富的都這麼過,我們為什麼不能過?”
二壩頭說:“總得有個來錢的道兒啊。”
我瞥了他一眼:“棉紡廠、鋼廠、拖拉機廠,實在不行還可以下公社,種地、打穀場、拾糞,都可以啊。”
二壩頭笑了:“真是風水輪流轉啊,想不到二爺我混到要去拾糞的地步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對大家說,“這些年你們也沒找個女人?”
一句話戳到我和四壩頭的痛處。我本身就是個醜瓜加窮酸,除了腦袋大再沒突出的地方,別說蹲過大獄,就算一身清白,哪家姑娘能看上我?四壩頭比我稍強點,長得比我好,而且讀過書,就是腦子受過刺激,有時表現得太沉默,姑娘們都說這人精神病,也都躲得遠遠的。
還是老七王家賢厲害,天生一副書生相,性格樂觀,從監獄裏出來後,進了紡紗廠,專門給工人送水,後來單位領導知道他字寫得好,又讓他給廠子裏寫標語,就這樣,一個大姑娘看上了他,我想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肯定能將自己的過去說得淒淒慘慘戚戚,同時又表現出良心未泯、重新做人的決心,誰一生還不犯點錯誤,改了就是好同誌,就這樣,王家賢出獄後第二年就結婚了。
二壩頭聽後又笑了:“老五啊,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跟我逛窯子的事嗎?一進門老鴇就領著一群姑娘跟屁蟲似的跟著。唉,時過境遷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