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時過境遷這樣的詞二哥也會說了?”我笑著說。
“我也是在裏麵讀過書的人。”二壩頭得意地說,忽然話鋒一轉,“祖爺真沒留下什麼話,沒給兄弟們指條路?”二壩頭又問了一次。
“沒有。”我說,“祖爺也沒辦法,他隻是說,有機會,大家可以洗手幹點別的。”
“幹別的?”二壩頭哼了一聲,“是祖爺帶我走上這條道的,他死了,讓我們幹別的?”
“祖爺是為大家好。”我說。
二壩頭搖搖頭說:“幹不了別的了,騙慣了,死了帶去,不會變了。”
“時代變了。”我說,“還是先幹點正經事吧,你先跟我去機械廠打散工吧。”
二壩頭默默地點點頭。
再次見到祖爺遺孀時,已是六十年代中期,歲月不饒人,那婦人蒼老了許多,上官月也長大成人,參軍了。我感到無比的欣慰,祖爺地下有知,也應該安息了。當我把這些年攢的錢和糧票塞給關靜香時,她死活不要,她說:“大家的日子都很苦,你隻要心裏記著你師父就行了。”後來我幹脆把錢換成米麵,這樣直接往她屋裏一扔,她也就沒辦法了。
回到家後,我再一次偷偷跑到嶽家嶺,去丈量那個埋箱子的地方。
夜裏,我開始思考如何將箱子裏的寶貝送給關靜香,各種手段在腦海不停地閃過:背過去,一件件拿過去?
正琢磨間,忽然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二壩頭。一進門眼睛就直勾勾地盯著我,嘴角一絲怪笑。
“二哥,什麼事?”我問。
他還是盯著我,怪怪的,等坐到屋裏,他說:“老五,這麼多年來我二壩頭對你如何?”
“很好,沒得說啊。”
他撓了撓頭皮,說:“那你為什麼瞞著我?”
我心頭一震:“瞞什麼?”
“嗬嗬。”他笑了,“山東曹縣曹家莊。”
我大驚:“你跟蹤我!”
他說:“別急,別急,做阿寶的要沉得住氣。別忘了,你是我帶出來的。”
“你想怎樣?”我死死地盯著他。
他晃了晃腦袋說:“祖爺啊祖爺,真不愧是咱‘江相派’的老手,騙來騙去連自家兄弟都騙了。”二壩頭話語中露出微微淒涼。
“祖爺有自己的苦衷。”
“對。祖爺苦,祖爺不容易,祖爺為了‘江相派’苦了一輩子,可兄弟們容易嗎?忠心耿耿,鞍前馬後,擋刀又擋槍,因為我們心裏都有一個和我們一樣堅守幫規、無惡不作的祖爺。平日裏,哪個兄弟要是敢在外麵拈花惹草,祖爺定斬不饒,兄弟們也拍手稱快,因為堂口的老大以身作則。我就不明白了,祖爺想留個後,哪個兄弟不想留個後?”
二壩頭說著說著竟然流淚了。
“二哥。”我也哭了,“我是這樣想的,祖爺自知是一幫之主,罪大惡極,他免不了一死,所以才行此下策。兄弟們罪不至死,還有出頭之日……”
“你這樣說,我心裏好受些。咱二爺不是那種矯情人,咱寒心就寒在祖爺生前從沒跟咱提過這事,大哥和我跟祖爺最早,祖爺咋就這麼信不過我呢!”
“不是不信。二哥,你做事太衝動,大哥和祖爺死後,你就成了堂口的老大,各種勢力對你盯得最緊,萬一走漏了風聲,就會殃及祖爺的妻兒。”
二壩頭點點頭,撓了撓腦袋:“老五,打開天窗說亮話,祖爺有後,那麼他必然留下東西了……”
還沒等他說完,我趕忙說:“祖爺死前被抄家,你又不是沒看見,什麼都沒留下。”
二壩頭低下頭,又抬起來,歎了口氣:“祖爺最後收你這個笨蛋為徒,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祖爺做對了。不愧是咱‘江相派’的好兄弟,我要是你,我也不會說。”
“你……你……”
“還是那句話,老五,你是我帶出來的,你瞞不了我。嶽家嶺上有貨。”
“你……”
“放心,我不會說,更不會動。祖爺死前,我們保護祖爺,祖爺死後我們保護他家人,你是堂口的好兄弟,我也是。”
“二哥……”我哭了出來。
“還有,你不要頻繁往嶽家嶺跑,你這樣做早晚會暴露,另外,下一次去山東時,我跟你一起去,祖爺走了,我們除了拜墳,也隻能去他家看看了。”
“好吧,不過千萬要保守秘密!”我囑咐說。
“放心吧!老四和老七我都不會告訴。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很快,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爆發了。
我們通通被扣上了“黑五類”的帽子。尤其是二壩頭,曾經在監獄裏被二壩頭打得滾地求饒的混混們合起夥來批鬥他,沒日沒夜地遊街批判。
夜裏,我和老四老七悄悄來到二壩頭家。說是家,其實就是四堵牆、一間屋,屋裏除了一張破床什麼都沒有。他本來就沒有家,十五歲跟了祖爺,在堂口混了二十多年,從監獄出來後在公社的安排下住進了一間無人居住的老院子,又遇上“文革”,這間院子也成了鎮上有名的批鬥場所。
我給二壩頭燒了一鍋熱水,給他洗洗臉,泡泡腳,他的腳都爛了。四壩頭給他拿了一塊烤地瓜,他哆哆嗦嗦地捧在手裏,慢慢啃著。
四個人都默默的,不知該說什麼,也不想說任何話。
好久好久,我想起曾經的一件事:“二哥,還記得嗎,我剛入行那會兒,你和祖爺考驗我膽量。”
二壩頭點點頭,嘴角露出一絲疲憊的微笑。
那是我入行後第一個月,祖爺考驗我的膽量,說南街有個老宅子,是個凶宅,以前是個古董販子居住,後來由於買賣糾紛,全家被殺死在老宅中,那古董販子更是被碎屍了,自此之後,那裏晚上經常鬧鬼,周圍的鄰居半夜總能聽到老宅中有人在哭,還有人看到那老宅中有鬼在探頭。祖爺說:“你今晚12點去那裏看看,到底是不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