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一夜之間,可憐我,兒子死了,妻子瘋了,老宅燒了。我當時真不曉得人生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我心中的傷痕至今無法熨平,你的母親也是如此,她的記憶始終徘徊在佛堂這個晦暗的空間,她不肯原諒自己,二十年了,她深居簡出,以淚洗麵,活生生枯死在罪惡的陰霾裏。”
“這也是您一直不肯原諒她的原因,是嗎?爸爸。”阿次明白了,為什麼父母長期以來分居,卻不離婚的道理,原來,是因為曾經死去的愛子,彼此都無法麵對對方,所以,造成了父親冷酷地對待自己的妻子,母親憂鬱成疾的局麵。
“如果,爸爸,我說是如果,現在有人告訴你,我哥哥沒有死,他還活著……”
“謊言!”楊羽樺粗暴地吼叫,一張臉漲得紫紅,像新切出來的豬肝。“謊言,無恥的謊言!荒謬!”
“爸爸。”
“我知道你想告訴我什麼,榮家的私生子嘛,那位卑鄙無恥的初先生!”
“爸爸,您很早就知道這個人嗎?”
“是的,他是一個表麵斯文,本性貪婪的家夥。他曾經冒充榮家大小姐的男友來參加你妹妹的生日宴會。由於此人的行為粗鄙,在舞會中與湯家兄妹發生了爭執,還大打出手,沒有修養,不,應該說缺乏教養。他還是一個極不守規矩的人,他居然擅自闖入我們家的佛堂,偶然地發現了你哥哥童年遺照,你那不諳世事的母親,因為他酷似你的容貌,而向他講述了你哥哥不幸夭亡的悲慘故事,於是……”
“於是怎麼樣?”
“聽說他現在,在社會上糾集了一幫亡命之徒,妄想利用他的容貌來大做文章。兩天前,他試圖綁架你的母親……”
“他想要幹什麼?”
“他想取而代之。”
“誰?取代誰?”
“還有誰?我和你!”楊羽樺說:“他是一個奸邪的小人,他別指望從我這裏得到他想要的任何東西……”“徐玉真”認為楊羽樺說的話太多了,在阿次這種人麵前,話說得愈少愈妙,她掙紮起來,臉色慘白。“啊!初兒!初!”她突然坐起來,“初兒!”
“媽媽!”阿次聞聲坐到床畔,安慰她。
“你哥哥回來了。”
“媽媽。”
“徐玉真”抬頭看見楊羽樺,楊羽樺轉身出去了,“徐玉真”仿佛大夢初醒般嚎啕大哭起來。
“我有罪,罪孽深重。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害死了嶽嬤嬤,害死了……”
“媽媽,沒事了,沒事發生。從來沒有發生過,媽媽。”阿次把母親攬到懷中,“沒人怪你,沒人願意發生這種事。”
“可是,可是你父親不肯原諒我。我有罪,有罪。我以為罪孽感會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漸漸消失,可是沒有,從來就沒有,它整天都伴隨著我,纏繞著我,就算我的生命臨近終結,它也不肯放過我。”
“媽媽,你已經贖了罪了!這二十年來,你深居簡出,虔心念佛,修橋補路,樂善好施,救濟貧困,你已經盡了心了,媽媽。菩薩已經寬宥了你,哥哥他在天堂裏睡得很安詳,你放心,媽媽,有我在,沒人敢傷害你。”
“你哥哥找過我,他說,他很快就要回家了。”
“哥哥的事情,我會處理。媽媽,不要胡思亂想,哥哥他是愛你的,他沒有怪過你。”
“他跟你說的?”
“是的。”
“親口說的?”
“是,親口說的。”
“那就好,那就好。初兒不怪我……”她虛弱的身體再次癱軟如棉。“徐玉真”又昏睡過去。
阿次替母親掖被子,抬起她的手放進被子的一刹那,他發現她指尖上細微的繭疤,這是長期從事發報工作留下的職業記號。但是,他沒有絲毫猶疑地將母親的手臂輕放入被,替她掖好被子,在她額上親吻了一下。隻不過,這個“吻”是他故意為之的。
當他走出房門以後,他隻對父親說了一句話。
“這件事需要徹底解決。”
河船上。微雨,冷燕。
向成發早晨七點鍾就醒了,聽著水聲和櫓聲,聞到了桂花年糕的香。他在河船上住了不止一個寒宵,隻有昨夜感覺是最溫暖的。因為,這家船妓用的棉被都是簇新的,枕頭也柔軟,女人也不粗俗,也不和他絮叨,靜靜地陪著他,讓他在靜寂和蕭條的雨夜享受到片刻的舒適和安全。
此刻,他聽見船頭有起火燒茶的聲音,發現床下有一雙新皮鞋,似乎是給自己預備的。他才想起來,自己的布鞋已經不能穿了。這雙鞋也許是其他客人留下的,女人拿來給自己換。他穿上了皮鞋,不肥不瘦,正合適。整理好衣襟,梳理好頭發,摸摸口袋裏還有十塊錢,想著多給這個女人五塊錢也是應該的。
船頭飄來一陣龍井新茶的味道。
他咳嗽了幾聲,從船艙裏走了出來,潮紅的初日冉冉升起,遠處是隱隱青山和淡淡江樹,戴著鬥笠的船家一聲不吭地蹲坐在船頭,女人麵無表情地煮茶,濾水。
“怎麼,這麼早就開始忙了?”向成發主動搭訕。
“要討生活。”女人說。
“昨天夜裏可真夠冷的,風聲一直沒有歇過。”
“風聲緊,您怎麼還出來?”女人緩緩抬起頭,眉宇間異常冷峻。向成發臉色寒下來,他感到了女人話中的力量,他強烈壓製內心莫名的驚恐,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你們喜歡這樣待客嗎?”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後退。
可是,他退不了了。
有人從他的身後襲擊了他,一把鋒利的匕首頂在了他鬆軟的下巴上。“別動!動就幹掉你!”那人手上一使勁,刀子陷入肌膚,一圈血痕浮現。
“我們等你很久了,向先生。”女人站起來,說:“正式介紹一下我的身份。在下是滬中警備司令部偵緝處二處少校,李沁紅。”
“幸會。”向成發聲音嘶啞。
“向先生不必緊張,我們對向先生的才識膽略一向是很欽佩的,隻要向先生肯合作,您還有半世的富貴榮達可享……”
李沁紅走近向成發的一瞬,一口濃釅的鹹痰封住了她的嘴。向成發冷笑著看著她的窘態,李沁紅不焦不惱地用手把濺在嘴唇上的痰沫甩掉,笑盈盈地說:“不要性急,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聊。”她猛的一拳狠狠地砸在向成發的腹部,向成發呻吟了一聲,癱軟下去。
“立即清理現場,不要留下一絲痕跡。”李沁紅說。
船家站直身子,說:“是。”
中午十二點,霞飛路的一家中型咖啡館。
阿初如期赴約了。
楊慕次穿著挺拔的仿美式軍裝站在雅間門口等候他,他們沒有多餘的話,點點頭,阿初昂首走進雅間,此時此刻他看見了自己不想看見的人,榮華。
阿初臉上透出一絲惶窘,不過,馬上就反應過來了,是阿次在“耍”自己,他要自己在榮華麵前撥開“貪婪”的麵紗,無地自容。
既來之,則安之。
“二小姐。”阿初不慌不詫,露出很自然的笑容。
“請坐。”榮華說。
阿初坐下,說:“楊先生,很沒有風度。”
“是嗎?”阿次臉上掛著風趣地笑。“楊先生上次見麵,說我很沒有教養,這次當著女士的麵,又說我很沒有風度。我覺得很沒麵子,楊先生,不怕我找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