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風雨未肯收餘寒(1 / 3)

“您好,楊慕次先生。我們彼此認識一下,我是你的主治大夫夏躍春。”夏躍春麵色和藹地替阿次拉開白色的簾幔。“你不要講話,也不要試圖講話,起碼在一周內,我希望你能夠靜養,並絕對保持安靜,以免胸骨創傷再度迸裂。”

極少受疾病之苦的阿次,這一次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身心之痛。身體的創傷是其次,他難以忍受的是失去戰友的悲哀。

榮華在血與火中涅槃。

自己卻在血色中得以重生。

他內心的痛楚比身體上的疼痛來的更加猛烈,淚水悄然滑落在白色的枕巾。

“麻藥過去了,是會很疼的。”顯然,夏躍春把阿次的淚水看作是忍耐痛楚的表現。“你年輕,很快就會挺過來。”

阿次的手舉起來,向醫生致謝。

“不用謝,我和你哥哥是老友。”夏躍春很突兀地講了一句話,阿次的目光鎖住他的麵容。當然,是疑問。

“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就是你的親哥哥,你要謝,留著精神謝他。你知道嗎?你的血型是Rh陰性A型血,是稀有血型。沒有他及時給你提供血液,你的身體早就冰冷了。我想,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阿次無語。

“你哥哥叫我代為轉達你幾句話:最近外麵的空氣很陰冷,悲風滿路,天氣也變得動蕩不安。多事之秋,善自保養。”

阿次突然想說話,夏躍春製止他。“他過幾日來看你,有什麼話,你直接跟他說。現在,你需要絕對的安靜。”

阿次尊重了醫生的建議,漸漸平複心態。

“對了,忘了告訴你,你的妹妹昨天守了你一夜,今天早上,她回家替你去拿換洗的衣服了。你好好休息吧,記住,絕對安靜。”

楊慕次在醫生溫馨的提示中合上雙眼,他真的想就這樣睡過去,如果自己永不清醒,是否會換回榮華那燦爛美麗的笑容呢?如果是,他情願以身相替。

榮華冰冷的屍體躺在“春和醫院”的太平間。

榮升眼前漆黑一片。他是接到警察局韓副局長的電話後,一個人出來的,他沒有告訴母親和三太太,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醫院的。

榮升在來醫院的路上,滿腦子都想著榮華小時候的模樣,眼尖心亮,不愛講話,她喜歡玩水,拿他的皮鞋當小船,放到大浴盆裏看皮鞋搖晃、左右擺渡。“船”如果傾覆了,她會發出很認真地尖叫。她喜歡玩火,拿他的墨跡未幹的詩稿往炭火盆裏扔,看火苗子燒卷香箋,還傻乎乎地一個勁地笑。當時,大太太說:這女孩兒在學“黛玉焚稿”,將來準有些才氣。沒算到,她不僅有了黛玉的才情,還兼了黛玉的薄命。

榮華生性含而不露,不善於討好長輩,周旋姊妹,很容易受到大家庭家長的冷淡和遺忘。父輩對子女多多少少都會出現不合理的偏愛,就像十指伸出有長有短。

榮華沒能出國留學,因為父親不願意栽培女子;榮華一直沒有嫁人,因為母親不想把過多的精力放在一個庶出的女兒身上;榮華不常回家,因為家人從來沒有重視過她,包括榮升自己,從沒有真心關心過她。他感到慚愧和悲涼。

當榮升看到榮華麵目全非的屍體時,他不能接受,他不願意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他慟哭,蹲下去,哭得像一個大孩子。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榮升哭泣的聲音在空曠的太平間裏回蕩。

“為什麼呢?”同樣的問題,李沁紅也在問自己,自己哪裏出了紕漏?天衣無縫的計劃被憑空撕破,而且,警察局擬出的事故報告分析原因居然是地處交通事故多發區,由於單方麵操作不慎,遂釀成慘禍。生命可貴,須認真吸取教訓,雲雲……簡直就是一篇措詞搪塞的官樣文章。

李沁紅想如果榮華撞車是偶然,那麼,華美書店的火災也是偶然嗎?一天之內,在同一個人身上,會有兩次致命的偶然發生嗎?不可能。除非,她是故意造成一次偶然,所以焚毀書店就成為必然。一個女人用生命去製造一次偶然的車禍,必然有她非撞不可的理由。她在保護她的同黨,或者是,她在挽救一次足以滅頂的危機。那麼,她應該在偵緝處出發前,就已經得到了她所需要的情報。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偵緝處裏有內鬼。

誰都知道有內鬼。

誰都不知道,誰是內鬼。

這個內鬼,現在還逍遙法外。

李沁紅站在偵緝處處長辦公室的窗口,凝視著窗外的風光。突然,她發現窗沿下的紅磚有一截非常幹淨,仿佛有人曾經從這個窗口躍下,這樣好的身手,在偵緝處沒有幾個。這時,高磊和熊自達垂頭喪氣地走進了辦公室。

他們是去租界和英國巡捕房交涉的,車禍那天,他們在戈登路逮捕的幾名共黨嫌疑人,全都被英國巡捕房的巡警截獲了,說他們無權在租界抓捕犯人,想要人,可以,先辦引渡手續。

“怎麼樣?”李沁紅問。

“什麼怎麼樣?”熊自達氣憤地把帽子摘下來,扔在桌上。“水潑不進。”

“共匪在上海經營多年,這一次,他們鋌而走險,聚精英於會,也絕非倉促行事。”李沁紅說。“處座,且釋煩躁,垂釣的樂趣,就在於耐心等待,等待魚兒咬鉤的瞬間。”

“魚鉤在您的手上,我和處座,隻有臨淵羨魚的份。”高磊朝天花板上吹了一口氣。

“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每次行動,你都是事先保密,疑神疑鬼。還不是怕我們搶了你的頭功嗎?你在共黨那裏安插了臥底,為什麼也不提前知會我們一聲呢?”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通途,你沒有情報來源,證明你無能。”

“是呀,我無能,你能幹。逆風逆水,你把唯一的船開走了,叫我和處座無舟可渡。”

“你別把自己和處座相提並論。”

“是啊,我是不敢和處座相提並論,哪像你啊,你不一直就盼著和處座,雙峰並立,二水分流嗎?”

“你!”

“好了!”熊自達發話了,“吵什麼,有這閑工夫在這裏爭鳴競勝,不如抓兩三個共黨回來,給我看看。”

李沁紅聽出處長話裏透著辛辣的味道。她看不起熊自達,是因為她認為自己的能力和智力高出熊自達數倍,熊自達應該聽命於自己,自己怎麼也不肯在熊自達麵前俯首帖耳。就在短暫的沉默中,電話鈴聲響了。

李沁紅和熊自達都下意識地伸手去接電話,熊自達的手壓在了李沁紅的手背上,李沁紅在高磊略帶調侃的眼神中,尷尬地抽回手。

熊自達接聽電話。

李沁紅伸展五指,故意欣賞自己修長的指甲。

高磊哼起江南小曲。

“喂,你找李組長?”熊自達看了看李沁紅。李沁紅示意熊自達繼續。“她不在,你有什麼要緊事,可以直接對我說。對,我是偵緝處處長熊自達……什麼?你再說一遍……什麼時候?大約幾點?……如果,讓你再聽一次他講話的聲音,你是否能夠識別?……準確率?”

“100%。”對方說,“我從電話裏辨別聲音,準確率是100%。”

“好,我來安排,一個一個過篩子。”熊自達麵色陰沉地放下電話。

“什麼事?”李沁紅問。

“你的‘鉚釘’說,他曾經在事發前一小時之內,給我們偵緝處打過電話,並明確告知共黨集會之門牌號碼,恒吉裏1141號。”

“誰接的電話?”高磊和李沁紅異口同聲地問。

“共黨。”熊自達說,“誰接的這個電話,誰就是埋在我們內部的‘鉚釘’,一定要把這根釘子找到,拔除它,剿滅它。偵緝處所有人員,下午集體集合。我要通過一部電話……”熊自達拿起電話的話筒,“讓白骨精現出原形。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進行逐一篩選和淘洗。我就不相信,這一次他能安然無恙的過關。”熊自達重重地擱下話筒,“傳我的命令。”

李沁紅和高磊立正。

“立即將恒吉裏1141號、梅花巷5號,進行嚴密監控。放長線,釣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