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用相同的話來報複我嗎?”阿初笑。
電話鈴聲響了。雅淑很詫異,她扭過頭去看,客廳裏的牆壁上,掛置的一個老式話機在振動。
“真沒想到……”雅淑說。
“沒想到什麼?”阿初走過去,接電話。
雅淑用餐巾揩了揩嘴,跟了過去。“我一直以為,這部掛機是裝飾品。”
“藝術品。”阿初說,“不過,很適用。”他拿起了話筒說:“喂,哪位?”
“先生,是我。”話筒裏傳來韓正齊的聲音。
“什麼事?”
“有關二先生的事。”
“你在哪裏?”
“警察局。”
“過十五分鍾,在警察局路口的小餐廳見。”阿初掛了電話。
“要出去嗎?”雅淑問。
“是的。”
雅淑去衣架上替阿初取外套,她站在門口,讓阿初第一次感到“家”的溫暖。他情不自禁地想擁抱她,可是,他沒有把想象付諸於行動,他隻是接過外套,在她的耳邊輕聲細語,“我會對你好的。”
雅淑的氣血又一次上升,她點頭微笑,這微笑發自內心,再沒有絲毫粉飾的味道了。
阿初出門了。
他身後,陽光滿地。
阿初離開梅花巷不足半小時,李沁紅就接到了在梅花巷設伏特務們的詳細報告。他們詳盡地描繪了阿初整夜的流連住所,還有那女人的詳細資料。
當這些材料一一擺到李沁紅的桌前時,李沁紅幾乎在第一時間內做出了最明確的判斷:這個阿次的哥哥,絕不會是共產黨。
因為,如果他是共產黨,絕不會把自己的情人置於險境;如果他是共產黨,事發之後,他能夠若無其事地自由出入梅花巷嗎?他連一絲一毫的嫌疑都不肯回避,原因隻有一個,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情人的隔壁就是共黨的一個聯絡點。
所以,楊氏兄弟的共黨嫌疑,應該排除。那麼,誰是那個神秘的接聽電話人呢?
李沁紅為人極端敏感,她像一隻靈敏的獵犬,沉溺於對中共特科的捕殺遊戲。她之所以沒有去榮府搜查,一來,榮華不可能把電台等機要放在家裏,榮華書店的焚毀,其實就已經證實了她的推斷。二來,認可榮華的車禍是出於偶然,而不是肆意破壞,可以達到麻痹中共特科的作用,使他們相信,由榮華租借的梅花巷,還可以繼續使用。她可以放長線,釣大魚。更何況,她的“鉚釘”已經牢牢地釘在了敵人的心髒裏,她相信,隻要共黨不放棄這次全國特委擴大會議,她就一定有機會,把他們一網打盡。
一個極不起眼的小餐館裏,坐著一個戴著大禮帽的男人,圍巾纏繞著脖子,遮足了半個臉。
鍾雲迪在這裏等人,等第三個要談話的人出現。
人來了,穿著寬大的綢褂,生意人打扮。坐在鍾雲迪對麵。
“早來了?”那人打招呼。
“是的。”
“這麼急把我叫出來,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嗎?”
“組織上決定,臨時征用你的住所,為臨時聯絡點,負責特委的分組討論。”
“我的家在四馬路,合適嗎?”
上海四馬路極為繁華,人流紛雜,地形複雜。
“鬧中取靜,險中求安。”鍾雲迪說。
“好吧。什麼時候?”
“今天。”
“今天?”
“對,現在。”
“我家裏還有老婆孩子。”來人顯然有顧慮。
“時間不長。”
“為什麼不啟用梅花巷呢?”
“梅花巷將用做中央特委會議的正式會場。”鍾雲迪說,“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沒有了。不過……”
“什麼?”
“上次恒吉裏的事件,我懷疑,我們內部出了問題。”他遲疑了一下,“當然,我本人是會議的書記員,又是那天最後一個離開恒吉裏的人,我的嫌疑最大……”
“組織上是明察秋毫的。”鍾雲迪說,“你不必背思想包袱,相信組織,等待調查、澄清,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我相信組織!”他的神情很激動,伸出手來緊握住鍾雲迪的手,說聲:“保重。”很快離開了小餐館。
鍾雲迪看看手表,注意觀察周遭並無異樣,他依然等待著,等待第四個必須要談話的人。自從中央特科遭到破壞以來,組織決定把所有參與“特委擴大會議”籌備會的成員梳理一遍,特別是,事發當日曾在恒吉裏出入的中央秘書處人員,列為懷疑重點。鍾雲迪對他們進行專門約談,講相同的話,觀察不同的表現。他們信以為真,當然潛伏在內部的“鉚釘”也會放鬆防範,隻要“鉚釘”認為梅花巷有極高的利用價值,那麼,暫時和組織失去聯係的共產國際成員,如果冒進梅花巷,至少不會被當場逮捕。這幾個約談的人裏,隻要誰的住所附近突然有特務出現,或是冒出許多不明身份的人員,包括突增的小販,誰是“鉚釘”即將一目了然。
鍾雲迪等了一刻鍾後,他的內心浮起疑雲。
第四個人,為什麼一直沒有出現呢?
就在他決定離去之際,他看見了匆匆趕來的女交通員田秀芸。鍾雲迪站起來,往外走,田秀芸在小餐館門口賣香煙,鍾雲迪掏錢買煙,付錢遞煙的瞬間,他們進行了簡單的交談。
“雪狼不能來了。”
“為什麼?”鍾雲迪問。
“被成群的獵犬咬住了。”
“能讓獵犬鬆口嗎?”
“可以試一試,我已經叫阿春出門了。”
阿春是田秀芸的丈夫,特科外圍成員,掩護身份是“包打聽”,長期混跡在上海灘跑馬廳一帶,在租界巡捕房和警察局裏有認識的弟兄,凡有特科同誌意外被捕,多半由阿春出麵保釋。
雪狼是中央秘書處的秘書之一,也是鍾雲迪等待的第四個人,對於雪狼的意外被捕,鍾雲迪很警覺。他在想,為什麼偏偏是在這個時候被捕呢?被捕的原因是什麼呢?
田秀芸告訴了他答案。“恒吉裏保姆遇害事件,經各大報紙渲染,給警察局刑事科帶來很大的壓力,他們四處撒網,希望盡快緝拿凶嫌到案。雪狼因為曾經頻繁出入過恒吉裏,被鄰居指認出來,警察局即以殺人凶嫌之名義,予以逮捕。”
“能順利保釋嗎?”
“不清楚。”
“好,我知道了。”
鍾雲迪和田秀芸很快分道揚鑣。
天色忽然暗淡起來,天空中烏雲低飛,鍾雲迪繞了幾圈小路,確認無人盯梢後,走進一家服裝店。一刻鍾後,他西裝革履地走出來,手裏拎著一個公文包,穿街過巷,最後走進了一家外觀十分精致的小型咖啡館。
他按照事先約好的方法,坐在了靠窗第二個位子上,這是他預定的位子,位子上還有一張報紙。侍者送上咖啡,他刻意地觀察了一下左右,突然,他發覺自己椅背後坐著一個女人,她正有意地將頭微微後仰,女人頭發上的香氣肆意散發在鍾雲迪的耳垂邊。
“不要回頭。”女人開口講話。
鍾雲迪沒有回頭,他背對著她,很鎮定。
“您約我來,有事嗎?”
“你遲到了。”女人說。
“雪狼落入陷阱了。”鍾雲迪展開手中的報紙,遮住臉。
“所以,你必須盡快鏟除鉚釘。”
“我們的調查已經進入實質性的階段。”
“有發現嗎?”
“需要時間。”
“沒有時間了。特委會議的召開,已經迫在眉睫。”女人喝了口咖啡,鍾雲迪清晰地聽到銀匙攪動咖啡的聲音,顯然,新的“時雨”情緒異常焦慮。
“我們調查內奸總不免立足於組織以內的成員,往往會忽視一些外在的因素。”女人說。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們現在考慮問題的時候,需要突破人的思維定勢,‘鉚釘’不一定就是我們核心部門的人。但是,我們不能保證我們每一個在核心部門工作的同誌都有完美可靠的社會關係。”
“網撒大了,對我們不利。我們不可能對每一個核心成員的社會關係進行監控。那樣做,不但於事無補,而且人人自危。”
“製造緊張效果,‘鉚釘’會比任何人都敏感,在攻守具備之刻,他會喪失正確的判斷能力。”
“怎麼做?”
“用梅花巷作餌,吸引特務的注意力。”
“可是,我們一直無法聯係到共產國際的特使。萬一,他?”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女人似乎下了決心。“你手中報紙的第三版,有一條新聞:楊氏實業社成功收購祥和紗廠。”
“我看見了。”
“楊氏實業社的老板是‘飄風’的哥哥。”
鍾雲迪很意外。“以前,沒聽榮華提起過。”
“我也是才知道。這一次多虧他出手相助,‘飄風’才順利渡過難關。他可以利用醫院來救自己的弟弟,我們也可以利用醫院作為掩護,完成我們的使命。”
“他肯配合嗎?”
“他必須配合。”女人回答的很自信。“我給你留下一個信封,我走後,你再看。”女人站起來,向外走,手不經意地一抖,一個信封正好落在鍾雲迪的腳尖,女人迅速離開。鍾雲迪揀起信,裏麵是一張很舊、很薄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