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白雲可殺不可留(1 / 3)

冷秋,寒色。

月亮陰森森地露出慘白的臉,陰涼地撫摸著大地。

一座年久失修的廟宇裏,風雨剝蝕的紅漆大圓柱底,聚集著幾個神情凝重,內心悲傷的人,他們默默地站在空曠、冰冷的內殿,為犧牲的戰友送行。

榮華的追悼會,沒有靈位,沒有骨灰,沒有遺照,沒有墓碑。中央特科“紅槍隊”的成員們將淚水與悲壯深深掩埋在心底,複仇的星星火種隨悲風而燎原。

風聲有節奏地敲擊瓦簷……

“紅槍隊”的副隊長鍾雲迪冷峻地聽著風聲,眼裏含著對戰友訣別的深情,聲音低沉地說:“‘時雨’同誌,一路走好。‘飄風’同誌也來為你送行了。”

眾人詫異地往外看,什麼也沒有,還是風聲,悲風呼號。

大家都明白了,低頭默哀。

“為千百萬勞苦大眾求解放而奮鬥!革命者的精魂生生不息!”鍾雲迪慷慨激昂地說。“‘時雨’同誌,請安息。”眾人掏出槍來,由於不能鳴槍致敬,所以,改為對天舉槍示意,完成整個悼念儀式。

“同誌們,由於叛徒出賣,中央特科現在身陷險境,為此,中央特科重新啟動最新方案,喚醒了冬眠的蛇,由他直接接替‘時雨’的工作。換句話說,‘時雨’同誌犧牲以後,新的‘時雨’已經到位。‘時雨’同誌向我們發出一級警告,即中央特科內部潛伏著軍統的特務,代號‘鉚釘’。”鍾雲迪說到此時,眼角的魚尾紋深深塌陷,臉若秋霜。

“中央特科領導伍豪同誌命令我們!”

全體肅然,立正。

“第一,鏟除內奸;第二,保護特使;第三,嚴懲叛徒。為全國中共特委工作會順利召開,掃清障礙,保駕護航。”

“保證完成任務。”眾人異口同聲。

夜幕深垂,夜光驚慌失措地跑進黑沉沉的山巒。

榮府大院,三太太的房間裏十分溫暖,丫鬟杏兒受了榮升的特別囑托,精心經意地照顧著三太太的飲食起居。三太太並不知道榮華已經隨風雨而去,榮家上上下下都把這不幸的噩耗埋藏在眉尖眼上,對三太太格外的低眉順眼。因為可憐三太太,大太太也就依了兒子的意思,把榮華的死訊瞞得密不透風。

三太太識字不多,不喜歡看報紙;三太太講究排場,不喜歡親自去逛街買東西,想買什麼,多半叫店主派夥計送來。這些習慣,都暫時成全了榮升的一片苦心。

杏兒強裝著笑容,替三太太熏香,她把翠籠搬到三太太的身側,一股沁香竄上來,直逼肺腑,三太太卻突然感受到腐朽的味道。

“杏兒。”三太太懶洋洋地伸著腿,說:“我前幾日病怏怏的,怎麼你二小姐,也不回來看看我?你沒叫大少爺給她打電話嗎?”

“打了。”杏兒依舊清脆幹淨地口吻,“二小姐忙著呢。她的書店要在南京開分店,她去了南京,忙得什麼似的,你這點小病小災,別打擾二小姐賺錢。怎麼?你嫌我伺候的不好?想著法子擠對我啊?”

“我的兒。”三太太親熱地伸出手來,掐了一下杏兒的臉蛋,“牙尖嘴利,看以後誰敢娶你。”

“我還不肯嫁呢,我伺候您一輩子,好不好?”

“傻話。”三太太坐起來,“我不是那黑了心的婦人,買了丫頭來,呼來喝去地作踐,都是爹媽生的。你放心,將來你的終身包在我身上,什麼窮小子、村夫、趕馬的,咱都不嫁。等將來,我們榮華嫁到豪門去做少奶奶了,我把你陪嫁過去,做二房。”

“得得,我呀,不稀罕。”杏兒背轉身,眼睛裏有淚花。

“怎麼了?”

“熏到眼睛了。”杏兒笑著說。

三太太笑。

“大太太說,前幾日,她到綢緞莊上去,給二小姐定做了幾套衣服,今天送過來了。大太太叫您給挑挑,看合適不合適?”杏兒鎮定自若地一邊說話,一邊把新做的“殮裝”鋪開,讓三太太親手挑選。

三太太皺著眉,說:“顏色不鮮豔。平白無故的,幹嗎給她做衣裳?”

“聽說二小姐的生意做得好,給府裏賺了錢。大太太給她做幾件衣服,也算是褒獎褒獎。”

“哼,要說做生意,誰有我們榮華精明啊。”三太太來了興致。“別說現在大太太管著家業,到將來,能指望上大少爺嗎?不能!還得靠我們榮華。”她認真、仔細地挑衣服。“旗袍啊,總要鋪翠、綴金才好看,華美,時髦……”

杏兒低著頭,一陣風偷襲而來,把殮裝吹得冰涼。

“梨雲閣”燈光昏暗,榮升手裏捧著榮華的遺照,癡呆呆地坐在雕花木椅上,他雙眼深陷,頭發淩亂,神情黯然。麗水陪著大太太唉聲歎氣地抹眼淚。

“兒子打算明天夜裏,替二妹下葬。”榮升臉色灰暗地說,“就埋在大妹旁邊,她們彼此好有一個照應……”他痛苦地說不下去了。

大太太心裏很難過,盡管她對三太太十分鄙棄,盡管她與三太太永遠都不屬於同一航道,但是,作為一個母親、一個女人,她對三太太的不幸遭遇,大為同情。

“你現在瞞著她,將來她要知道,她連自己的親生女兒最後一程都沒有送,她會怎麼想?”大太太考慮得很遠。

“現在告訴她,等於現在就殺了她。”榮升說,“我想,妹妹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看到她的親生母親痛苦絕望的一幕。”

“將來,可怎麼好?”大太太說,“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榮升無法作答,他把頭深埋下去,前額觸到冰涼的相框上,淚水順著眼角溢出,灑落在遺照上。

“我倒有個法子。”麗水說,“二妹不是一個很左傾、很新潮的人嗎?現在,有許多大學生都往延安跑。我們就說,二妹啊,到延安去了。”

“去延安?”大太太很狐疑。

“當局不是抓共黨,抓得很厲害嗎?抓到是要槍斃的!僅這一條,三太太就不敢鬧了,大家三緘其口,這個謊啊,可以一直撒下去。”

大太太和榮升互相看看,幾乎同一時間說:“成嗎?”

“成!”麗水拍胸脯。

“那就這樣吧,人,隻要有希望,就會活下去。”大太太意味深長地對榮升說,“書店的事情處理的怎麼樣了?”

“韓局長說,是有人蓄意放火。”榮升說,“損失慘重,兒子打算把書店重新修複起來,算是對二妹的懷念。”

“需要一大筆錢啊。”大太太在心底默算重建書店的開銷,“而且,書店開起來,也需要有可靠的人經營。”

“兒子想……”榮升抬眼瞄了一下母親,說:“讓榮歸來做,他一定會經營得很好。我們母子需要為他做點事,您說呢?”

大太太臉色很黑。

“隨你的便吧。”大太太的眼皮終於低垂下去,算是答應了。

清晨,雅淑從溫暖的被窩裏醒來,身邊的枕頭巾上,留有阿初的頭發絲,雅淑確定這美好的良宵,並非是一場華麗的春夢,而是,真實可信的美夢。

她披衣下床,聽見外麵有擱置杯盤的清脆聲音,當然,還有情人的腳步聲。

她心滿意足。

她的目光從門縫裏伸展開去,一直流連在情人來回走動的皮鞋上。

門被輕輕推開,梳妝已畢的雅淑,儀態端莊地出現在阿初麵前,她的身上彌漫著淡雅的香氣,敞袖短襖,寬袍窄腰,高跟鞋係著情色的足,眼裏含著綿綿情意,向阿初輕盈地走來。

“早。”阿初說。

“早。”雅淑說。

“我做了早餐。”阿初微笑地替雅淑搬開椅子,殷勤地讓她坐下,“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雅淑的眼裏看不見佳肴,隻有陶醉。

阿初宛若秋水的關愛眼眸蕩漾在雅淑心底,經過這麼多年的等待,愛情旅途中所有強迫終止的記憶又婉轉回到自己的眼前,壓迫著自己脆弱及敏感的神經。

“怎麼了?”阿初關切地問。

“謝謝。”雅淑感覺失態,再一次對情人報以最甜美的微笑。

“你笑起來很美。”阿初在她對麵坐下,替她倒了大半杯牛奶。“你知道嗎?像你這樣優雅嫻靜的女人,很難尋覓。”

“優雅嫻靜,也許隻是外表。”雅淑說,“現在社會上有許多女孩子都很優秀,她們衣著華美,吸收西洋人的時髦,懂得把握人生的幸福。”

“歐風美雨的確造就了一大批社會的新女性。不過,有很多驕傲的女孩子並沒有學到先進的思想,隻學會了包裝。”阿初說,“她們穿穿名牌,化化妝,學學儀態,有時還能造造假。惟其不能開口講話,一旦開口講話,高低雅俗就立竿見影了。”

“你喜歡怎樣的女性?”雅淑問。

“進亦不喜,退亦不憂。”阿初答。

“我好像不是這種類型。”雅淑平視著阿初的眼睛,一點也不含糊。

“我欣賞你的眼光。”阿初平靜地說,“其實,你自己也不見得就真正了解自己。你知道嗎,你無論是在家族的顯赫、還是家族沒落時,你都做到了進亦不喜,退亦不憂。隻是你自己還沒有意識到而已。”阿初放下手中的餐具,說:“你很堅強。”

“堅強,好像是你的專利。”雅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