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次把自己的皮鞋和外套也塞進了防水布袋的下方,然後他涉水而下。阿次在水底全力托舉著阿初,遊向目的地——岩石洞口。
很快,他們到達了洞口的石階。兩個人爬上石階後,阿次扶阿初小坐。
“我想,我也許找到了出口的捷徑。”阿次說。
“謝謝。”阿初在喘息。
“謝謝逝去的亡靈吧。”阿次低頭說。
“亡靈?”阿初的神經敏感地顫動起來,“你發現什麼了?”
“可能,我發現了謎底。”阿次穿上皮鞋。
“在哪裏?”
“在木屋裏。”阿次說。
阿初站起來,很嚴肅,“你看見了什麼?”
“一副骸骨。”阿次說。
阿初沿著石階前行,走到木門邊,他清晰地看見了血手印,血很腥,味很重,他推開了木門,裏麵很窄,很冷。他走進去,一步一個寒顫,隻覺得四周陰霾重重,鬼影幢幢,不似人間。
逝去的光陰重現,黑色的帷幕撕裂開……
阿初看到有一張床,床頭上掛著一件日本和服,大約是粉紅色的,很喜氣,雖然歲月的痕跡將和服的色彩磨滅,卻依然有某種曖昧的欲念在上麵流動。仿佛冥冥中有人暗示,暗示這件衣服的主人,是一個日本女人。
床下有一個被廢棄的鐵皮桶,桶裏有一個空酒瓶。
“是日本清酒。”阿次說。
床上有一副淒涼的骸骨,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床上,阿初不知怎地,忽感一股分辨不清的莫名哀怨撲麵而來,淚水奪眶而出。阿次不說話,他的心底大約描畫出了二十年前的某個細節,他用手按住了阿初抖動不止的肩膀,說:“不要太難過。”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難過?”阿初哽咽。
“你猜測到了母親遇害的真相。”
“說來聽聽。”
“這件和服想必就是母親……母親遇害時元凶所穿。一個居心叵測的日本女人,通過複雜的易容手術,悄悄來到上海。她蟄伏在慈雲寺的地下室裏,伺機而動。在這個陰暗、潮濕的洞穴裏,她嫁給了她所愛的人。”
阿初的頭抬起來,顯然,他從自己所了解的事件中,沒有解讀到這一段細節。
“這件和服是日本少女的花嫁服,做工精致,色彩豔麗,粉色櫻花代表春天,振袖代表少女,花嫁新娘裝是日本女性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而她卻把花嫁服丟棄在陰暗的洞穴裏,她一定是在這裏完成了她少女的心願。她的情人卻被她殘忍地永遠地留在了這裏……”
“你錯了。留在這裏的不是她的情人,而是我們的母親,親生母親。”阿初情緒有些失控,他心中壓抑、隱藏很久的痛楚驟然間引爆,悲苦之情一瀉千裏。“這副遺骨,是一名年輕的女性,她是被人用非人道的、極端殘忍的殺人手段所殺害的!她是被虐殺的!她是被人腰斬的!這些變態的畜生,我要讓他們付出這一生最慘痛的代價!”
阿初的瞳孔開始放大,幾乎綻裂。
當阿次聽到這副遺骨是一名年輕的女性,而且是被人慘無人道地殺害後,他的內心深深震動,無法平靜,不管這女人是否是自己的生母,她都死得可憐、淒慘。
“二十年前的某一個夜晚,母親帶我夜宿於慈雲寺,有人密謀、策劃好了一套謀殺計劃,她們一定是扮作寺廟的女尼,誘騙母親落入陷阱。然後,這個日本女人在這張肮髒的床上,與她心愛的男人雲情雨意了一番,她告別了這個男人,去冒充另一個女人,進入這個女人的家庭。她剝下了母親的衣服,從裏到外,她脫下和服後,就徹底偽裝起來,她穿上母親的衣服,踏上歸家的路,奪取這個女人所擁有的一切幸福人生。包括她的孩子、她的骨肉。而我們的母親被他們殘忍地殺害在這永不見天日的黑暗巢穴。這就是真相。”一直困擾在內心深處的謎團,霎時得以揭開。然而,阿初和阿次的心態再次向“怒”與“疑”之間互動、掙紮。
“這隻是臆斷、猜測。”阿次說,“我們需要證據,更需要先從這裏走出去。”
阿初冷笑。阿次知道,由於兩個人的生活背景和成長環境相差太遠,所以,他們麵對過去的悲傷投影,不免會摻雜著自己的感情色彩。
“她剛來過。”阿次把話題巧妙轉移到“女鬼”身上。
阿初不說話。
阿次繼續說:“你覺不覺得這裏空間很高,聲音很空,房間的形態也很畸形。地板是木頭的,為什麼牆也是木頭的呢?我們就像走進了一個煙囪。”
忽然,阿次頭頂感覺到了小水滴,他抬頭望頂,頂高而黑。
“江南多雨啊。”阿初喃喃自語。
阿次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阿次說,“怪不得,如此潮濕,卻沒有一絲黴味,空氣很新鮮,知道了,花非花,霧非霧……鬼非鬼,樹非樹……”
“想好怎麼從樹心裏爬上去了?”阿初問。
“想好了,距離樹幹並不高,大約九米,徒手就能攀上去,我背你。”阿次提出建議。
“你行嗎?”阿初仰望著密匝匝的奇特的枯樹幹。
“你肯嗎?”阿次眼睛裏習慣地挑釁。
阿初開始脫外套,阿次明白,阿初想減輕自己身體的重量,換而言之,阿初在為自己減輕負擔。
“不用脫了,上麵冷。”阿次說,“來吧。”
黑暗深處,阿次背著阿初開始徒手攀援,阿初的氣息不均勻地低喘,阿次隱約感到阿初有恐懼感。“不要往下看。”阿次溫情地提示。
“你不要講話。”阿初說。
阿次低聲笑笑,信任和真誠在彼此的患難中互相滲透到對方的心中。就在阿次接近樹幹的時候,他聽到了樹幹的抖動聲,這種抖動和風聲無關。
他敏銳地嗅覺準確做出了判斷,頭頂上有人。
一支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阿次的頭……
阿次機械地抬起頭,他看見了母親接近扭曲的一張臉。
小山纓子笑起來,森然地笑起來……她的笑聲遠比她的哭聲更可怖,活在地獄中的小山纓子重新聞到了她渴望聞到的血腥味。
“阿次……”
“媽!”阿次的聲音很懇切。但是,他已經將阿初轉移到胸前。摸出腰際的鐵鉤,死死插入樹皮深處。“媽,我是你帶大的,你不能這樣對我。”黑暗中,阿次的口氣像是在哀求。
這兩聲“媽”,讓小山纓子的手顫抖起來。“阿次,不要怪我啊,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我似乎情不自禁地喜歡過你,疼過你,我送你去日本留學,就是希望你能成為半個日本人。我這樣疼愛你,你不珍惜,是你,是你自己來尋死路的。黃泉路上,不要怨我。”
在小山纓子說話的時候,阿次已經成功地讓阿初緊緊地掛在鐵鉤上。
“媽!你瘋啦!”阿次說。
“我不是你媽,你媽在下麵。”
“我不信!”阿次拖延時間,為自己脫困做準備。
“你不信?你不信,你會騙我來?”小山纓子在喘。
“我沒有!”這一句理直氣壯。
“你騙我來也就算了,你還想炸死我。”
“我差一點也被人炸死!”阿次抬頭逼視母親,“我差點被活埋了。”
“是你幹的!我養了你二十年!”
“你養了我二十年,你還拿槍對著我的頭?!”
“你想活是吧?”小山纓子陰冷地說,“我給你機會,你把那個人扔下去,你把他扔下去,我讓你活。”
“我要不肯呢?”
“你去死吧。”小山纓子握緊了槍。
“我死之前,要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我不會告訴你的。”
“我求你告訴我!”
“不要求她!”阿初怒吼。
“你看看,你想救的人,他利用你,他害你,他是一個魔鬼。你信任他,不然你怎麼會背著他往上爬?你就跟你那該死的大哥一起去做鬼吧。”
“思桐!”阿次大叫。
槍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