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根 “馮排副”(1 / 3)

大三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後,我們所有04級學員都呼呼啦啦地奔向學校指定的實習單位,廣西、吉林、青海、福建??????一夜之間P大學員就遍布大江南北。我也想遠遠地離開西安,最好是去一個邊陲省份,感受一下不一般的生活,遺憾的是我卻被分到了河南某基地的一個作戰旅——距西安才幾個小時車程。

大轎車把我們送到部隊大院的時候已經是子夜,讓我們意外的是一進門就聽見鏗鏘的鑼鼓聲。我們把頭扭向窗外,看見旅裏的幹部戰士整齊地列隊在馬路兩側,他們後麵打著紅底黃字的標語:熱烈歡迎P大學員來基層實習。這讓我們這幫“紅牌”多少有些受寵若驚。

休息了幾個小時,第二天一早旅長和一些幹部為我們舉行了“歡迎會”,會後象征性地問我們想去什麼樣的單位,做什麼樣的工作。學員們都偷偷笑了,一個旅裏能有什麼樣的單位,一個紅牌能做什麼樣的工作。於是大夥異口同聲回答得響亮幹脆:堅決服從分配。旅長眯眯笑著不住地誇P大的學員素質就是高、作風就是硬。

接下來十多個營長前來領人。每個營分三個,還有兩個旅部機關實習的名額,需要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和組織協調能力。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我,似乎這位置就是專門為我留的一般。我頭低下去遲遲不肯舉手,在所有人看來呆在機關簡直就是肥差——約束少待遇好還能學到更多東西,但我更情願呆在班排裏正兒八經體驗一下基層生活,一步一個腳印把路走踏實。

最後一個會搞黑板報的和一個懂電腦的留了下來,我和另外三名學員讓吉普車拉到了離大院十幾公裏外的郊區。

“前麵就到了。”營長坐在駕駛位置上,騰出一隻手來指指遠處依山而建的幾幢紅白相間的樓房。因為地勢,樓房也是高高低低猶抱琵琶似的躲在綠水青山背後,煞是好看。青色的圍牆也如長城一樣順著山勢蜿蜒著,像一條慵懶著曬太陽的大蟒蛇。與圍牆裏麵的景致相呼應的是散落在外麵的錯落的村舍,房子破舊簡陋像是專門映襯圍牆裏麵的整潔美觀似的。

“環境不錯啊,”我低聲驚歎。

“媽逼可惜離城裏遠了一些,”營長把叼在嘴裏的煙頭彈出窗外,憤憤地來了一句。“媽逼”似乎是他的口頭禪,就像蔣委員長的“娘希匹”一樣。行伍出身的人都有帶粗口的習慣,好像不粗就對不起一身軍裝似的,這在之前新訓時代我就有所領教,戴著眼睛溫文爾雅玉樹臨風的新訓班長陳光平時紳士的像個英倫貴族,但隻要往訓練場一站武裝帶一紮,那些諸如“他媽的”“新兵蛋子”“二毬”之類的粗口便像碉堡裏的輕重武器一樣火力十足。到後來,聽到領導在大會小會上咳嗽一般自然地蹦出個“他媽的”就不足為奇了。

營長似乎是個不怎麼修邊幅的人:胡子拉碴、迷彩服的袖子挽得老高、動不動就喜歡騰出一隻手來撓他那頭皮屑比芝麻還大的腦袋,製造六月飛雪的浪漫氣氛。他一邊開車一邊吹牛,自己21歲就從桂林陸院畢業,28歲就當上了營長,是全旅甚至是基地最年輕的營長(我一開始以為他都過了四十)。而他帶的一營,是全旅的標杆營。

“隻是有個遺憾。”營長眉飛色舞的神態一下子黯淡下來,“沒機會讀個研究生,媽逼將來的部隊對幹部學曆要求更高了,自己肚子裏的那點墨水肯定不夠,遲早媽逼要夾著鋪蓋滾蛋!”

“還是學生時代好啊,”營長頓了頓無端來了一句,然後油門踩到底把車飆到了營裏。“小宋!”他對著跑步上來開車門的文書喊道:“把一連長二連長三連長叫過來!”五分鍾後,倆上尉一少校跑步過來,上尉軍姿挺拔站得跟白楊樹一樣挺拔,那少校就有些懈怠,猜都能猜到他有些嫉妒同是“兩杠一星”卻成為自己領導的營長。不過營長對他倒是挺客氣的。

“一連長二連長老張,這四名學員下來實習,分到了咱們營。人家既然來了就是客,咱得盛情待他們,不是說每天大魚大肉的伺候著,但咱們不能拿他們當外人,要讓他們融入組織、體會到組織的溫暖。是吧?

“人家既然是來學習的,咱應該給他們多一些學習鍛煉的機會,把他們安排在過得去的班排,給他們創造一些條件,一些機會,培養他們、摔打他們。這可是咱們將來的接班人啊!哈哈。老張你說是吧?”營長笑著把頭扭向那個少校,老張咧開嘴牙疼一般笑了一下算是給了麵子。營長有些慍怒地收起他的“哈哈”,說:“就這些,一連二連,一個;老張你們三連剛好有倆休假的,就把這兩個補上。解散。”

連長走到我麵前,目光犀利地在我身上來回瞄著。我想接下來這兩個月他就是我的頭兒了,得好生伺候著,於是趕緊立正“叭”地敬了個禮:“連長好!P大實習學員馮牧雲向你報到!”“嗯,好好好!小夥子比較幹練。”連長似乎很滿意地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姓李,排長們都叫我李連,當然你也可以叫我老李。”連長說完就向後轉,邁著齊步朝他的根據地走去,胳膊摔的跟杠杆似的,每步75公分,每秒兩步,標準的隊列動作。我愣了好長一會兒,才記得提起背包,一溜小跑地跟著。

李連經直把我送到宿舍。巧的是宿舍門上釘的也是“一排三班“——跟我在學校住的一樣。連長對這一個皮膚黑得發亮的二級士官交待兩句後轉過身來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我粗略打量了這個新的根據地:三個一年兵,兩個兩年兵,兩個一級士官,一個紅牌和一個二級士官。正看著二期士官就走過來邊接過我手裏的背包邊招呼著:“給新來的排長倒杯茶,打盆水。”招呼完就給了我一個露出十二顆牙齒的笑容。我伸過手去自我介紹道:“班長好,P大實習學員馮牧雲,請多指教。”班長似乎還不習慣跟人握手,愣了一下隨即兩手攥住,想逮了隻鴿子一般,“你好你好,歡迎歡迎,我是本班班長牛天柱,大夥一般叫大黑或黑班長。哈哈——你先洗一洗,歇一歇,吃完午飯開個班務會,相互認識一下。”

飯後的班務會,主要是我和班裏其他成員彼此熟悉的過程。

三個一年兵都是雲南人,農村兵王鐵錘,17歲,是個靦腆的小夥子;城市兵李誌高和馮剛,還帶著些獨生子的嬌氣和傲氣;兩個兩年兵吳家貴和張勇,看上去都挺積極上進的,但兩人似乎再暗暗較勁;三個士官:二級的"大黑"班長已經比較熟悉,還有兩個一級,副班長老薑長得甚是恐怖,估計扮鍾馗都不用化妝,另一個的眉毛間似乎有一團散不開的霧,用看相術話就叫印堂發黑。讓我感到親切的是同樣肩上扛“紅牌”的周致遠周副排長(準確地說是第三副排長,)聽說還是鼎鼎有名的武漢大學高材生,讓人扼腕的是這幫當兵的似乎不怎麼尊重知識尊重人才,雖然“排副排副”地叫著,但明顯焉不拉嘰的還不如叫“班副”來得精神。

總體來說,新的根據地氣氛還不錯。

下午的科目是體能訓練,大黑說:“你剛過來先不急著訓練,呆在宿舍好好休息或者在營區內轉轉,熟悉熟悉環境。”我假惺惺地喊著“沒事沒事”推辭一番,便恭敬不如從命地躺在宿舍的床上。

壓了一會兒床板之後發現睡意全無,便一個人下樓在營區內逛了起來。

營區建在兩個山坡之間的鞍部。坐北朝南,進門後一條上坡路直達最背麵的營部,路的東西兩側是兩個籃球場,東側球場往後是一棟灰磚紅瓦的兵樓,一連二連住在樓的左右兩邊,西側是營部食堂和三連,三連再往西是一塊菜地,老實說菜長得不咋地,但地裏幹淨整潔甚至有棱有角。全營建得最有情調最有品味的地方要數東邊坡上的一幢二層小別墅了。別墅周圍是一個小小的花壇,坡尖上還有一個精致的小涼亭。

我沿著麻石小路拾級而上,走了兩三百米到了別墅前麵,讓我驚詫的是別墅陽台上竟然晾著黑色蕾絲的胸罩和內褲。我想個撞上了除妖靈符的鬼怪一樣落荒而逃,一直跑到山下我才想起反問自己:幹嘛要逃,不就是兩件女人的內衣嗎。

下午四點等他們訓練回來,我偷偷攔住馮剛問樓上的別墅怎麼會有女人。“你說上麵房子裏的擬(女)人呀?她們是來探親的家屬。”這小子雲南口音很重,好像特青睞韻母,後來又一次我問他中午吃啥,他很利索地來了一句:“吃姨(魚)”,把我嚇了一大跳。

馮剛告訴我別墅裏麵修得不錯,都夠得上星級標準了,可同時容納八對夫妻,別墅那頭的圍牆有一個崗哨,“晚上呆在那裏站崗,能聽見蒼(創)造銀(人)類的聲音。”那小子壞笑著湊過來說。把我也逗樂了,“操,看不出來你還挺早熟呢。”我拍拍他肩膀笑著走了。

我突然想起了舒展。

上次因為實習的事,舒展跑過來把我數落了一通,當時我正在氣頭上,便吼了幾句,把她氣得臉一紅一白的扭頭就走了。接下來漫長的一周,兩個人都生著悶氣,誰也不理誰,這場曠日持久的冷戰到昨天我臨走的時候都沒有結束,這讓我不由得惶恐起來。

“親愛的,想你了。”我推開手機,又合上,彷徨了半天,發了這麼幾個字。其實它的本意是:“我妥協了”。一分鍾後,狀態報告顯示“發送成功”。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我把手機最貼近心髒的口袋裏,並且把胸部挺得高高的,以便感受那久違的震動,我時不時掏出手機看一看,希望上麵有沒有感覺到的“新信息”,但是我所期待的並沒有出現。

晚飯後連隊裏基本沒啥事。有兩個戰友跑過來很友好地邀我去打籃球,我不太禮貌地拒絕了,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叫我“雙摳”,說是三缺一,看得出他們在熱情地把我“拉下水”,想讓我盡快地融入新集體,但我依舊勉強笑著說不會。過了一會兒周排副和大黑班長一前一後來找我聊天,他問我答幾乎跟審犯人一樣,勉強應付幾句後他們沉默地走開了。

直到晚上熄燈後幾分鍾,期待已久的那一聲“嗡——”響起,我迫不及待地打開屏幕,之前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短信的內容,我滿懷自信地認為以她熾烈的情感和了不起的文采,一定會發一條足以冰釋前嫌讓我感動的短信。

而事實上,短信隻有一個字,另加三個標點符號——“哼!”時間是晚上22:08,距我發短信的時間整整5個小時。

換句話說,我花了5個小時等來的隻是一個語氣助詞和三個標點符號。

有種被從冬天的被窩裏拉出來又被扔進冰窖裏的感覺,又有種什麼東西在胸腔裏迅速點燃就要爆炸的感覺。

“操!”我驚天動地地吼了一句。上鋪的一年兵李誌高嚇得一抖。剛剛還天南海北小聲而熱烈的“連隊夜話”戛然而止。宿舍裏一下子靜得嚇人。

我感覺到暗處有九雙眼睛在齊刷刷地投向我,或者說我這個位置。雖然看不見,但我能感覺到目光裏有驚詫、疑惑、甚至畏懼,但最後慢慢地、慢慢地變成了憤怒。這小子誰啊,敢這麼混這麼橫。他們肯定在心裏罵道,哥兒幾個都把你當人看,你操啥啊?

慶幸的是他們隻是想想,沒有罵出來,更沒有打我,要是他們暴力點,我的實習生活可能一天就過完了,剩下的時間,就隻能擱醫院裏治內傷外傷了。

然而他們終究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也許有人想表達點什麼被阻止了,我不得而知。

一夜相安無事,我怒氣衝衝地翻來覆去烙了一晚上大餅,到淩晨兩點才睡著。

第二天一早,我被哨聲驚醒。睜開眼的時候,陌生的環境把我嚇了一跳,電光火石一瞬間,我的尚處在昏睡狀態的腦子在吃力地思考一個問題,我是誰?我在哪裏?

等我反應過來或者說找到問題的答案時,其他人已經跑步下樓了。我急匆匆穿好衣服下去,這時全連已經集合好了——缺我一個。

“報告!”我扣好最後一粒扣子睡眼惺忪地衝隊伍前麵的連長喊了一句,全連近百雙眼睛像執行命令一樣投向我,看得我臉上火燎一般發燙。

“入列!”連長瞪了我三秒鍾才喊了一句。

我倉促地敬了個軍禮跑回隊伍,這時二連三連已經喊著震天響的“一、二、三——四”跑起操來。

“向右——轉!跑步——走!”連長的口令像帶著某種憤怒一般衝進耳膜,隊伍轉身緊跟二連三連跑著。

出大門,繞村子一周回來,進門。整個線路長達三公裏,蜿蜒起伏,還淨是鄉裏的土坷垃路,與學校的塑膠跑道相去甚遠。一趟下來,把我累得夠嗆。

跑完回來,連長站在隊伍前麵講評:……今天的集合速度太慢!一連的曆史上,什麼時候什麼事情上輸給過二連三連?!今天拿了個倒數,大家回去好好反省……

連長沒有批評我甚至連瞧都沒瞧我一眼,但一字一句卻像臭雞蛋爛柿子一樣摔在我臉上。

這可是我實習生活的第一天啊!!

“解散!”

隊伍稀稀拉拉垂頭喪氣地散去,不屑的、責備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從四麵八方飛來,咣咣咣咣,射得我頭皮發緊。對於部隊裏的人來說,集體的榮譽比命還重要,對於一連近百人來說,“集合速度第一”和其他名目繁多的第一就是他們頭頂懸的比自己臉蛋子還要緊的金字招牌。可我今天在這塊招牌上拉了一泡稀,我成了一連的罪人,成了靚湯裏的一粒老鼠屎。

我癡癡地站在那裏,等隊伍散盡後我找到了滿嘴牙膏沫的連長。“連長,我錯了!”我張開因為沒刷牙而滿口臭味的嘴,期期艾艾來了一句。“嗯。”連長抬起頭,瞟了我一眼又繼續拿著牙刷在嘴裏搗鼓著。“今天早上我拖了全連後腿,我向您檢討,並且保證以後不會了。”

“沒事,剛來嘛,總得有個適應的過程。別放在心上,啊?”連長叼著牙刷含含糊糊地說。我覺得再呆下去隻會礙事,便告辭了,“是!我以後注意,那您先忙,我走了。”

“等一下,”連長“噗——”地吐掉滿嘴白沫接著漱了一口水,說道:“聽說你狀態不大好,有什麼困難嗎?”我倒,這連長耳聰目明,班裏一點小動靜他都了如指掌。相比之下,我在學校那連長當得,多慚愧啊。

“哦,個人問題,已經解決了,保證不影響今後的工作。”

“嗯,那就好,年輕人嘛,鬧些情緒是難免的,以後注意些影響就好了。”

“是。”我的臉紅了一下,轉身走了。

回到宿舍,大家都沉默地疊著被子,似乎昨晚的一聲“操”還把大家震住了一般。我沒話找話地高聲來了一句:“可以洗漱了不?”沒人理我。大家繼續三折四疊,整理著自己的內務。大黑兀自拿了臉盆牙具往水房走去,我一看是個台階,就趕緊拿上行頭亦步亦趨地跟著。“大黑——牛班長!”

“嗯?”他扭頭看了我一眼,表情很空白,“是這樣,我昨天因為一些私事弄得情緒不好,熄燈之後還吵了大家,不好意思啊。”

“哦,”大黑轉過臉看了看我,笑了起來,“原來是這樣啊,大家還以為你對班裏有意見呢。”“沒有,兄弟們都挺好的。”“對了,什麼事啊?”“家裏的事,不過已經處理好了,”我總不能說是因為女朋友沒給我回短信而狂躁吧。“那就好,有什麼困難說出來啊,大家一起分擔,能幫忙的也幫點忙。”“沒事,已經處理好了。”大黑拍拍我肩膀,“有事一定說啊,”便走進了水房。

我緊跟著他的腳步跨進了水房,剛好在門口聽到了兩人對話:

“這新來的太他媽稀拉了!”

“還幹部呢,連新兵蛋子都不如。”

我的臉刷一下紅了。“說什麼呢?!”大黑吼了一嗓子,把那倆聒噪的兵嚇得連洗麵奶都沒擦掉就跑了。我接了一盆水,把臉埋在盆裏足足憋了一分鍾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