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空間方位置換的程序規則來考察這一神秘譜係,就會發現循環相生的“重複”現象。重複的基準方位是占卜思維首選的南方,由軒轅黃帝為象征。黃帝生昌意,可解為由南方到東方。《說文》:“昌,美言也。從日從曰。一曰日光也。《詩》曰:東方昌矣。”我們很容易從許慎引《詩》“東方昌矣”四字中推轉出“東方昌意”的判斷,幾乎無須再多求證了。昌意的正妃被神話命名為“景仆”,頗耐人尋味。《說文》釋景為“光也”,可理解為日光或日影。日光或日影向前倒下,就是“景仆”一名之寓意,其喻指日落西山或西方,自不難理會。昌意與景仆匹配為夫婦,猶如東王公匹配西王母一般自然而然。景仆作為顓頊生母又有“女樞”之號,正因為西方為日月所入。“女樞”相當於《大荒西經》所言“有山名曰日月山,天樞也”。前引《大荒西經》這段文字中,天樞與顓頊之間關係未明,現參照《帝王世紀》之說,可複原其母子關係。
這樣訓釋之後,昌意和景仆結合生出顓頊的情節,就成為東方與西方相合(從日出到日落)派生出北方(日落後之去向)的象征編碼。把《帝王世紀》的這一世係象征加以還原解碼,則得出如卜程式:
黃帝(南)→昌意(東)+景仆(西)→顓頊(北)
如果把這一方位程式理解為原生的循環,那麼《大荒西經》講述的從顓頊到噎的世係,則又可解碼為次生的循環,如下程式:
重(南、上)
顓項(北)→老童(東)
黎(北、下)→噎(西)
原生循環隻涉及四方位構成的平麵空間,次生循環因為將南正重認同為司天,火(北)正黎認同為司地,也就相當於兼有了上與下兩個方位,從而構成象征宇宙“六合”的立體空間。其中作為西方象征的噎,因在《人荒西經》中已明確指認“處於兩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就不必過多地論證。惟“老童”一名尚待推敲,老童在《山海經·西次三經》中又名神耆童。郭注以為二者實為一人,即顓頊之子,耆與老同義,皆可視為“童”的反麵。如不從死而再生或返老還童的意義上去理解,“老童”之名本身就構成矛盾悖論。根據《大荒西經》另一處提到老童的文字,可知他既為顓頊之子,又為祝融之父。“老童作為北方之神的兒子和南方之神的父親,無疑可與東方和春天相認同,於是,《山海經》中‘顓頊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的表層文字敘述背後,就可以讀解出深層象征意蘊”。
現代讀者或許會懷疑,神話時代的古人為何對方位及其循環如此敏感,乃至編造出眾多影射方位的神話與象征?
對於今人而言,城市有明確方位,行路有路牌路標,手腕上有記時用的手表乃至定方向用的指北針,當然不會擔憂時空秩序的混亂。可是遙想當年之初民,情況有所不同,辨方正位不僅是建都立國之前提,也是使個人在混茫之宇宙中建立自知之明的前提。如果再從利害關係上看,時空秩序又具有了性命攸關的潛在功用。故《管子·四時篇》雲:憎而忘道者,皆受天殃。《五行篇》又雲:黃帝得蚩尤而明於天道,得蒼龍而辨於東方。《勢篇》再雲:人既迷芒必其將亡,亡之道也。
時空坐標的意義對於作為文化動物的人來說,既然已和“惑”與“不惑”、存與亡直接聯係在一起了,那麼司南對於國人來說如何重要,也就可想而知。不論《管子》所說的黃帝得蚩尤而明天道,還是《古今注》所說的黃帝利用指南術戰勝蚩尤,都寓托著同樣的道理:隻有明確了方位才能免於“迷茫”,做到“不惑”,而這也就意味著勝利,意味著不“亡”。方位可以說是世俗之人得悟“天道”的基準媒介。
《鬼穀子·謀篇》雲:“鄭人之取玉也,載司南之車,為其不惑也。夫度材、量能、揣情者,亦事之司南也。”這裏已將用司南車人山采玉的鄭人當成典故來用,比喻做事應有正確的指導性準則。可知當時司南之術已相當普及,遠不是帝王個人專有的特權知識了。《韓非子·有度》雲:“夫人臣之侵其主也,如地形焉,即漸以往,使人主失端,東西易麵而不自知。故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陳奇猷集釋:“司南其製蓋如今羅盤針,故可以正朝夕也。朝夕猶言東西,日朝出自東,夕人於西,故以朝夕為東西也。”
南方的確認使子午線的空間縱軸得以成立,按照“經正而後緯成”的程序自然就有了“正朝夕”或“正東西”的可能。問題是《韓非子》書中所說“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的製度,究竟可以上溯到什麼時代。倘若默許了軒轅即最初的司南,那麼“先王”就“先”到黃帝時代去了,這種可能性到底有多少呢?在沒有直接的證據來解答這個問題的情況下,理論上二的推測最好借助於考古方麵的材料。
從黃河中遊地區最早的新石器時代農業文化遺址之一,河南中部的裴李崗文化發掘情況來看,這裏公元前六千年的定居農人已明確認識到南方方位。該文化的住房均屬簡陋的半地穴式。麵積隻有6平方米,房屋周壁及中央有柱洞,門則一律向南開。與居住址對應的墓地位於西部,“已經發現的數個地點的所有裴李崗墓葬,頭向都偏向南方”,考古學家對此的判斷是:“這種一致性,應是一群體內部人們信仰、習俗具有共同性的直接反映,從中可以看出這一階段群體內部的聯係是相當緊密的。”居室門向南開是為了取光取暖向陽的功利目的,而墓葬頭朝向南的一致性表明這一方位在當時居民意識中已具有特殊的價值蘊含。此種定向性的符號行為早在指南針技術出現之前就已奠定了這個空間方位的重要性和基準性,使之成為神話思維和宗教宇宙觀中的原型方位。
了解到八千年前的史前先民們對南方的偏好,再來看兩千多年前的哲人辯者的“南方無窮”之說,就能夠對這種舉一方而代四方的措辭之由來有所領悟。《莊子·天下篇》引惠施之言曰:
南方無窮而有窮。成玄英疏:“知四方無窮,會有物也……獨言南方,舉一隅,三可知也。”章太炎解釋道:“此雲太虛之無窮,而就地上言之則有窮也。四方皆然,雲南方者,舉一隅耳。”有一方為基準,另外三方不難確認,南方代表四方的道理就是這樣簡單。反過來也是一樣,任何四方體人工符號物的構建,都可作為標示基準方南方的象征物。換句話來說,在可移動或可攜帶的指南器出現之前,人們是可以借助於四方體建築物來充當固定不動的司南的。理解了這一層道理,對於軒轅黃帝之稱號和黃帝四麵之神話的潛在關聯處就容易辨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