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國現代神話學的新傳統所遭遇的第一個問題就是“神話”這個日本學者首先創造而為中國學者所采納的漢字學術語彙。“神話”的原英文對應詞是myth,英文myth又是源於古希臘文mytthos,因此,myth或mythos作為學術語彙在西方原有自古希臘以來的曆時性語言約定。相反,“神話”在漢語曆史上則根本不存在這樣的語言約定,即作為日常語彙的、前學術的語言生成史。在此,筆者並不堅持認為沒有本土曆史語言約定的域外理念根本就無法借以反觀中國文化,實際的情況是,引進域外理念大大開啟了我們理解本文化的新境界。關鍵的問題是,如何通過相異的地方性知識(中、西文化都可視為地方性知識)之間的對話,以求得對既有的(源於西方的)理論的有效修葺,從而使之上升為具有更強涵蓋力和解釋力的普遍性知識。本文暫不介人神話學基本理念,範疇的論爭,而是臨時認同既往神話學者和一般讀者對於“神話”的經典定義和日常定義--“神的故事”。筆者傾向於認為,任何對理論的修正都需要在理論與經驗以及不同文化的對話中生成。因此,對於基本定義的修正並不是一件急於求成的事情。
但是,當現代神話學者(包括中國學者和西方學者)借助“神話”這一在古代中國並沒有曆史語言約定的學術概念反觀中國文化和中國曆史的時候,學者們立即發現,中國古代漢語文化中或者根本就不存在神話,或者中國神話具有與西方神話不同的形態。但是,現代學者相信,myth是具有普遍性質的範疇,盡管其發生於西方的曆史文化語境,但這並不妨礙全世界的學者借助這…概念研究各自的本文化問題。如果源於myth的“神話”概念不能用於特殊的中國文化的研究和中國曆史的解釋,那麼myth的普遍性將遭到嚴厲的質疑。然而幸運的是,近代以來的神話學者並不抱有如此悲觀的看法(或者說,沒有人質疑過myth的普遍意義),他們之間的共識告訴他們,myth之所以不能有效地用於觀察和解釋中國文化和中國曆史,原因不在於概念本身,而在於中國神話在本文化的曆史上很早就發生了“曆史化”的變異。這也就是說,神話的原始形態是世界性的,是世界上的各個民族、各種文化所共享的,因而是可以相互比較的。古希臘史詩完好地保存了原始神話,而中國古代的漢語經典則沒有圓滿地完成保存原始神話的任務。於是myth才易於解釋古希臘神話而不易於解釋中國神話。但是經過修訂以後的“原始神話”的概念則開放了神話研究的視野,能夠將世界上絕大多數的民族和文化納入到神話研究的範疇當中,因此,盡管對“神話”的研究已經悄悄地變成了對“原始神話”的研究(在創造“神話”這一漢語詞彙時,“神話”概念本身已包含了“原始神話”的意思),但由於希臘古典神話完好地保存了原始神話並使之高度藝術化了,因此,源於西方語彙的myth這一概念也就不必要根據“他文化”的現實作實質性的修正而隻需要作局部性的調整。就這樣,經過局部調整的“神話”(即模糊地將“神話”等同於“原始神話”)概念以及“神話曆史化”命題就成為西方理論以普遍性的姿態進入中國古代漢語文獻的有效途徑。也就是說,在針對中國文化和中國曆史的研究和解析中,“神話”和“原始神話”的概念負擔著特定的指涉,即曆史化以前的神話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