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從一個文學公案談人類學闡釋的有效性
下麵我再從,個著名的文學公案來探討文化人類學介入古典文學研究的有效性。
戰國時楚國辭賦家宋玉寫了《神女賦》,其中描寫的到底是楚襄王夢神女,還是宋玉夢神女,這是一個古今爭訟不已的問題。從通行的《文選》本《神女賦》原文“其夜王寢,夢與神女遇”來看,夢神女的應是楚襄王。但自宋代開始,有一種意見認為這篇賦的開頭部分幾個“王”字和“玉”字相互弄錯了位置,真正夢見神女的應是宋玉而不是襄王。宋代沈括《補筆談》卷一就這樣說:“其夜王寢夢與神女遇者,王乃玉字耳。明日以白玉者,以白王也。王與玉字誤書之耳。前日夢神女者懷王也(指《高唐賦》),其夜夢神女者宋玉也,襄王無預焉。從來枉受其名。”其後,宋代姚寬《西溪叢語》、明代張鳳翼《文選纂注》、清代何焯《義門讀書記》、餘蕭客《文選音義》、許巽行《文選筆記》、汪師韓《文選理學權輿》、胡克家《文選考異》、胡紹《文選箋證》、張雲《選學膠言》、朱《文選集釋》、梁章钜《文選旁證》都讚成此說。今人俞平伯《宋玉夢神女,非襄王夢神女》(《光明日報》1961年5月21日)、袁珂《宋玉的訂訛和高唐神女故事的寓意》(《光明日報》1962年8月19日)、楊牧之《襄王枕上原無夢》(《讀書》1979年第3期)、魏峽《人間錯說高唐夢》(《文史雜誌》1979年第5期)、楊炳校《楚襄王夢神女辨》(《古典文學知識》1988年第4期)均讚同並發揮了沈括等人的觀點。袁梅《宋玉辭賦今讀》、朱碧蓮《宋玉辭賦譯解》、金榮權《宋玉辭賦箋評》等宋玉辭賦注譯本也均采納了這種看法。盡管這種觀點得到了大多數學者的普遍支持,仍有學者不同意沈括這種改動文字另立新說的看法,根據文本實際,堅持夢神女的應是襄王而非宋玉。清人張惠言說:
沈存中(括)、姚寬以王、玉二字疑互易,蓋玉夢而王問之,故作賦也。此非。上篇(指《高唐賦》)雲“王將欲往見之”,又雲“往自會”,則主幹王會神女,若此夢在玉,何得雲”果夢與神女遇”邪?(《七十家賦鈔》卷一)
清代另一位學者趙曦明說:
二賦,《高唐》之末曰“王將欲見之”雲雲,《神女》之起曰“其夜王寢,果夢與神女遇”,上下緊相承接,豈得欲見者是襄王,入夢者反不是襄王而是宋玉?《客齋五筆》所載其謬固有不待辯而可明者。“調心腸”以下複加“王曰”者,既答而複言,《語》、《孟》中皆有之。乃張鳳翼不悟其非,攘為己說,改第二、第三、第五第六四王字為玉字,第三、第四、第五三玉字為王字,義門(何焯)老眼,亦極口稱之,不管二賦文理承接,雲何其可怪也。“白”以告、語為義,上下可通,即如“錫”為上錫下之詞,而師錫帝曰,下亦用之於上矣。夢是王夢,賦是王使宋賦,所以少陵詩曰:“侍臣書王夢,賦有冠古才。”([清]孫誌祖《文選考異》卷一《神女賦》“其夜王寢”條引)
黃侃《文選平點》,讚同並發揮了趙曦明的觀點:
“其夜王寢”句,或雲當作“玉寢”,然則夢神女者其玉也耶?若以先王所幸,襄王不應夢,則宋玉應夢之耶?不知“昔者先王”,宋玉固未嚐實指其為懷王,然則朝雲之廟蓋已遠矣。“明日以白玉”句,上告下亦可稱白,白猶報也。沈存中、姚寬之誤皆由不解此白字耳。趙(集指趙曦明)舉錫字為例,侃曰贛亦是也。“複見所夢”句,複見所夢者,存想之也。“王曰狀何如也”,據別本王改玉。“玉曰茂矣美矣”,據別本玉改王。下雲“他人莫睹,王覽其狀”,正承此王言而說。“王曰若此盛矣”,此“王曰”乃更端之詞,趙曰:“《語》、《盂》皆有之。”惟上“王”、“玉”二字倒耳。蓋夢與神遇者王也,以狀告玉者亦王也。自下玉賦,乃承王之命,因王之辭而賦之。諸校勘之家皆於此未能照了,故所說多誤。前一“白”字,此一“王曰”,是致誤之由。若皆知“白”本上下通文,等於詔、贛,‘王曰”更端常例,證在《易》書,則宜僚弄丸,兩難俱解。若作玉夢神女,則“試為寡人賦之”及“王見(廣平案:見當作覽)其狀”不可通。侃所說竟與趙曦明同,今夜覽孫誌祖《文選考異》,見之為之一快。……“王覽其狀”句,若作“玉覽其狀”,何雲“試為寡人賦之”……“望餘帷而延視兮”句,“餘”者宋玉代襄王自餘也,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