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想靠下半身下床,但這個他其實還沒見過,也想象不出模樣的下半身實在太過笨重,挪動起來十分緩慢。最後他發瘋似的使盡全力,不顧一切地往前一甩,卻弄錯方向,狠狠撞上床柱下部。他感到一陣灼熱的痛楚,於是明白這下子他的下半身成了全身最敏感的部分。

於是他試著先讓上半身離床,小心地把頭轉向床沿,也輕鬆地做到了,盡管他身寬體重,身體總算也慢慢隨著頭部轉動了。可是等他終於把頭懸在床外,卻不敢再繼續往前挪了,因為如果讓自己這樣栽下去,除非有奇跡出現,他的頭才不會受傷。此時此刻他絕不能撞暈過去,他寧可還是待在床上。

不過,等他同樣費勁地恢複之前的姿勢,歎著氣,又看見自己的細腿彼此糾纏不休,想不出辦法來維持秩序,他又告訴自己絕不能繼續待在床上,不顧一切地擺脫這張床才是明智之舉,哪怕希望微乎其微。但他同時也沒有忘記,冷靜三思遠勝過情急之下的莽撞決定。此刻他努力集中目光望向窗戶,隻可惜入眼的那片晨霧實在沒法給人什麼精神和信心,就連狹窄的街道對麵都籠罩在霧裏。鬧鍾又嗒地響了一聲,“都七點了,”他對自己說,“都七點了,霧還這麼濃。”有那麼一會兒他靜靜躺著,呼吸微弱,仿佛盼望在完全的寂靜中那真實、自然的狀態就會恢複。

但他隨即對自己說:“鬧鍾走到七點十五分以前,我非得徹底離開這張床不可。再說到時候公司也會派人來探問我的情況,因為公司在七點前開門。”於是他開始有節奏地把整個身體往床外搖,如果以這種方式掉下床,他打算在跌落時把頭高高抬起,這樣一來頭部多半不至於受傷。背部似乎很堅硬,摔到地毯上大概不會有事。他最擔心的是這一摔必然發出巨響,就算不致引起驚慌,也會讓每一扇門後的家人擔憂。但是他不得不冒這個險。

這種新方法與其說是吃力的工作,倒不如說是一種遊戲,隻需要來回搖晃就行了。格裏高爾已經把半個身子伸出床外,突然想到倘若有人來幫他一把,事情該有多麼容易。來兩個強壯的人就綽綽有餘,他想到父親和女傭,他們隻需要伸手到他隆起的背下,把他從床上給抬起,再放下他這個重物,最後隻要稍待片刻,等他在地板上翻身即可;但願那些細腿屆時能安分一點。嗯,姑且不論門全都鎖著,難道他真該叫人來幫忙嗎?盡管處境堪憂,想到這一點,他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此刻他在大力搖晃時幾乎已經無法保持平衡,馬上就得做出最後的決定,因為再過五分鍾就是七點十五分了。這時,公寓的門鈴響了。“是公司的人。”他對自己說,他幾乎呆住了,那些細腿舞動得更加急促。有一瞬間毫無動靜。“他們不會去開門。”格裏高爾懷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自言自語。可是,一如平日,女傭隨即踩著沉穩的步伐去應門。那位訪客一開口打招呼,格裏高爾就知道是誰了,是經理本人。為什麼格裏高爾偏偏得給這樣一家公司工作,隻要有一丁點疏忽馬上就招來最大的懷疑?難道所有的員工全是些無賴?難道他們之中就沒有一個盡忠職守,隻不過因為早晨有幾個鍾頭沒替公司賣命,就受到良心的譴責,幾乎要瘋狂,簡直下不了床?就算真有必要前來探問,派個實習生來不行嗎?非得經理親自出馬,借此昭告無辜的家人,這樁可疑事件唯獨經理才有能力調查?與其說是下定了決心,不如說是這些念頭讓格裏高爾心情激動,他使勁把自己搖下床。落地時發出砰的一聲,但還稱不上巨響,地毯消去了幾分跌落的力道,而背部也比格裏高爾想象中更富彈性,因此隻發出一聲不致驚動任何人的悶響。隻不過他不夠小心,沒把頭抬好,撞到了頭。他又氣又痛,轉動頭部,蹭了蹭地毯。

“房間裏有東西掉下來了。”經理在左邊的房間裏說。格裏高爾試著想象,類似今天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有沒有可能哪一天也發生在經理身上,畢竟這不無可能。此時經理在隔壁房間裏堅定地踱了幾步,漆皮靴子嘎吱作響,仿佛粗魯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妹妹從右邊房間裏輕聲向格裏高爾通報:“格裏高爾,經理來了。”

“我知道。”格裏高爾喃喃地說,卻沒敢提高音量讓他妹妹聽見。

“格裏高爾,”父親在左邊房間裏說,“經理來了,想知道你為什麼沒有搭早班車出發。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對他說,再說他也想親自跟你談一談。請你把門打開,就算房裏淩亂,他也不會見怪。”

“薩姆沙先生,早。”經理和氣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