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4)(1 / 3)

天快黑時,馮四、張五和五頭驢蹄印跟腳印進了村子。走出去這麼多,還回來這麼多,對黃沙梁來說,這一天沒有什麼損失。馮四編了個故事,整個一天張五和五頭驢都在他的故事中,他們朝一個不存在的村莊,或者一個真實的但不需要母驢的村莊走。路是踏實的,陽光實實在在照在人臉和驢背上,幾座難翻的沙梁和幾個難過的泥溝確實耗費了人的精力,並留下難忘的記憶。但此行的目的是虛無的,或者根本沒有目的。當馮四意識到張五和五頭驢的一天將因此虛度,自己的一天也猛然顯得不真實。他同樣搭上了整個一天的工夫。他編了一個故事,自己卻不能置身於故事之外,就像有收成無收成的人一同進入秋季,忙人和閑人在村裏過著一樣長短的日子。時間一過,可能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馮四的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天黑之後,馮四把扛了一天的鍁原放回屋角。在這個小小農舍裏,光線黑暗,不管馮四在與不在,地上的木桌永遠踱著方步朝某個方向走著,掛在牆上的鐮刀永遠在收割著一個秋天的麥子,倒掛在屋頂的鋤頭永遠鋤著一塊禾田裏的雜草,斜立屋角的鐵鍁永遠挖著一個黑暗深邃的大坑……這是看不見的勞動。我們能看見的僅僅是:鍁刃一天夭變薄變短了,鍁把一年年變細。仿佛什麼東西沒完沒了地經過這些閑置不動的農具,造成磨礪和損失。

在黃沙梁,稍細心點便會看到這樣兩種情景:過日子的人忙忙碌碌度過一日——天黑了。慵懶的人悠悠閑閑,日子經過他們——天黑了。天從不為哪個人單獨黑一次,亮一次。馮四的一天過去後,村裏人的一天也過去了。誰知道誰過得更實在些呢。反正,多少個這樣的一天過去後,馮四的一輩子就完了。黃沙梁再沒有馮四這個人了。他撇下朝夕相處的一村人走了。我們埋掉他,嘴裏念叨著他的好處,我們都把死亡看成一件美事,我們活著是因為還沒有資格去死。

在世上走了一圈啥也沒幹成的馮四,並沒受到責怪,作為一個生命,他完成了一生。與一生這個漫長宏大的工程相比,任何事業都顯得渺小而無意義。我們太弱小,所以才想幹出些大事業來抵擋歲月,一年年地種莊稼,耕地,難道真因為饑餓嗎?饑餓是什麼?我們不扛一把鍁,勢必要扛一把刀、一杆槍或一支筆,我們手中總要拿一件東西——叫工具也好,武器也好。身體總要擺出一種姿勢——叫勞動、體育或打鬥。每當這個時候,我便驚愕地發現,我們正和冥冥中的一種勢力較著勁。這一鋤砍下去,不僅僅是砍斷幾株雜草,這一鍁也不僅僅翻動了一塊黃土。我們的一輩子就這樣被收拾掉了。對手是誰呢?

馮四是赤手空拳對付了一生的人。當宏大而神秘的一生迎麵而來時,他也慌張過,浮躁過。但他最終平靜下來,在荒涼的沙梁旁蓋了間矮土屋,一天一天地迎來一生中的所有日子,又一個個打發走。

現在他走了,走得不遠,偶爾還聽到些他的消息。我遲早也走。我沒有多少要幹的事。除了觀察活著的人,看看仍舊撒歡的性口。遲早我也會擱荒一塊地,住空一幢房子,惹哭幾個親人。我和馮四一樣,完成著一輩子。馮四先完工了。我一輩子的一堵牆,還沒壘好,透著陽光和風。

剩下的事情

一、剩下的事情

他們都回去了,我一個人留在野地上,看守麥垛。得有一個月時間,他們才能忙完村裏的活兒,騰出手回來打麥子。野地離村子有大半天的路,也就是說,一個人不能在一天內往返一次野地。這是大概兩天的路程,你硬要一天走完,說不定你走到什麼地方,天突然黑了,剩下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誰都不想走到最後,剩下一截子黑路。是不是。

緊張的麥收結束了。同樣的勞動,又在其他什麼地方開始,這我能想得出。我知道村莊周圍有幾塊地。他們給我留下夠吃一個月的麵和米,留下不夠炒兩頓菜的小半瓶清油。給我安排活兒的人,臨走時又追加了一句:別老閑著望天,看有沒有剩下的活兒,主動幹幹。

第二天,我在麥茬地走了一圈,發現好多活兒沒有幹完,麥子沒割完,麥捆沒有拉完。可是麥收結束了,人都回去了。

在麥地南邊,扔著一大捆麥子。顯然是拉麥捆的人故意漏裝的。地西頭則整齊地長著半壟麥子。即使割完的麥壟,也在最後剩下那麼一兩鐮,不好看地長在那裏。似乎人幹到最後已沒有一絲耐心和力氣。

我能想到這個剩下半壟麥子的人,肯定是最後一個離開地頭。在那個下午的斜陽裏,沒割倒的半壟麥子,一直望著扔下它們的那個人,走到麥地另一頭,走進或蹲或站的一堆人裏,再也認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