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終於站穩當了。它的小吸血管可能有點鈍,我發現它往下紮了一下,沒紮進去,又抬起頭,猛紮了一下。一點細細的疼傳到心裏。是我看見的。我的身體不會把這點細小的疼傳到心裏。它在我疼感不知覺的範圍內吸吮鮮血。那是我可以失去的。我看見它的小肚子一點點紅起來,皮膚才有了點癢,我下意識抬起手,做揮趕的動作。它沒看見,還在不停地吸,半個小肚子都紅了。我想它該走了。我也隻能讓它吸半肚子血。剩下的到別人身上去吸吧。再貪嘴也不能叮住一個人吃飽。這樣太危險。可它不害怕,吸得投入極了。我動了動胳膊,它翅膀扇了一下,站穩身體,絲毫沒影響嘴的吮吸。我真惱了,想一巴掌拍死它,又覺得那身體裏滿是我的血,拍死了可惜。
這會兒它已經吸飽了,小肚子紅紅鼓鼓的,我看見它拔出小吸管,頭晃了晃,好像在我的一根汗毛根上擦了擦它吸管頭上的血跡,一蹬腿飛起來。飛了不到兩作高,一頭栽下去,掉在地上。
這隻貪婪的小東西,它拚命吸血時大概忘了自己是隻老蚊子了。它的翅膀已馱不動一肚子血。它栽下去,立馬就死了。它仰麵朝天,細長的腿動了幾下,我以為它在掙紮,想爬起來再飛。卻不是。它的腿是風刮動的。
我知道有些看似在動的生命,其實早死亡了。風不住地刮著它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再回來。
這隻甲殼蟲沒有馬上死去。它掙紮了好一陣子了。我轉過頭看了會兒遠處的荒野、荒野盡頭的連片沙漠,又回過頭,它還在蹬腿,隻是動作越來越無力。它一下一下往空中蹬腿時,我仿佛看見一條天上的路。時光與正午的天空就這樣被它朝天的小細腿一點點地西移了一截子。
接著它不動了。我用小棍撥了幾下,仍沒有反應。
我回過頭開始想別的事情。或許我該起來走了。我不會為一隻小蟲子的死去悲哀。我最小的悲哀大於一隻蟲子的死亡。就像我最輕的疼痛在一隻蚊子的叮咬之外。
我隻是耐心地守候過一隻小蟲子的臨終時光,在永無停息的生命喧嘩中,我看到因為死了一隻小蟲而從此沉寂的這片土地。別的蟲子在叫。別的鳥在飛。大地一片片明媚複蘇時,在一隻小蟲子的全部感知裏,大地暗淡下去。
幹點錯事
我年輕的時候犯過很多錯誤,現在想想,很多錯都不能全怪我。那時候整個一村莊人都很年輕,村裏村外的樹也都不高,家畜也都不老。人也好,牲口也好,都常有做錯事、走錯路、吃錯草的時候。尤其人,犯錯的欲望似乎比幹正事的欲望還要強,往往是有意無意間就把錯事幹下了,而正經事正兒八經去幹也未必幹成。
有一年春天,我牽一頭牛從村東邊出去,我大聲吆喝著牲口,穿過村中間那條溏土很深的馬路。我想用這種方式告訴村裏人:我要出門了。不然日子久了不見我,村裏人會認為我死了,拆我的房子分我的地,這種事都有可能做出來。我在牛背上搭了兩條麻袋,滿臉喜氣地趕著牛,盡量不讓村裏人覺出我是去逃荒的,而讓他們感到我很快就會馱兩麻袋金子回來。這樣村裏人就會惦念著我,等待著我。
事實上那年春天我是去村東邊一個叫沙門子的村莊討麥種子。我隱約記得上輩人說過,沙門子有一門本姓親戚,一直都沒想起名字。這檔兒突然就記起來了:叫劉扁。啥輩分還弄不清楚。到時候試著叫吧,先從頂大的太爺叫起,反正去求人,矮半截子。做小好說話嘛。誰叫我不算計著過日子呢。上一年我本來收成不錯,粗細糧打了十幾麻袋,照往年的習慣,先留夠種子,剩下的才是口糧。種子是死活不能吃的。
僅因多打了點糧食,我就癲狂了,錯誤地認為糧食是吃不完的,吃剩的做種子也足夠了。沒料到吃著吃著口袋就見底了。到了春天沒種子的滋味你是體會不到的。
幹了錯事的人,總想通過另一件錯事補回損失。這樣下去隻會錯上加錯,一次次把錯垛得跟草垛似的高高顯顯。直到有一天,這些錯突然全變成了對,這個人便大豐收了。
我幹的錯事多半都是這種結果。這一次也不例外。
幾個月後,村裏人看見我兩手空空從村西邊回來,滿臉塵垢,一身破衣。
“這家夥把牛賣了。”
“往後他隻有使喚自己了。”
我聽見村裏人議論我,一下子來了精神。我幹了件天大的錯事:把牛丟了。可村裏人卻都認為我把牛賣了。你看,活在這個村莊多有意思,人人都犯錯誤。而且全村人為我犯同一個錯誤。這個錯誤就我一個人清楚,我不會指出來的,他們認定我把牛賣了,必然相信我的腰裏揣滿了錢,就會把我當成富人,很放心地給我借東西、借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