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9)(1 / 3)

活是人幹出來的。

有些活,不幹也就沒有了。

幹起來一輩子幹不完。

懂得這個道理的人,此刻正仰麵朝天,躺在另一塊地頭的荒草中。他知道這輩子也不會有人來找他,更不會有人找到他。他在世上隻活幾十年,幾十年一過,他啥都不管就走了。他不想攬太多的活,沽惹太多的事情,結交太多的人。他的鋤頭扔在地中,他和你要找的那個人一樣,有一地玉米,地裏也有鋤不完的草,但他不急。草是慢慢長出來的,他要慢慢地用十年、幾十年時間去鋤。草很小很矮時,他會整天躺在地頭,心想:等草長高些再鋤它吧,草生一次也不易,就讓它多長幾日,把頭探進風裏,有花的開幾朵花,沒花的長幾片葉,然後再鋤掉它也不遲。可是,等草長到比玉米還高時,他便幹脆不鋤了——既然莊稼沒長成,多收些草回去也不是壞事。

每天早晨,他和人們一起扛著鋤頭離開村子,沒人知道這一天裏他都幹了些啥。天黑時他又混在收工的人群中回到村裏。其實,即使他躺在家裏睡上一年也沒有人管。但他不這樣,他喜歡躺在草中,靜靜地傾聽穀物生長的聲音、人和牲畜走動的聲音。人寂靜下來的時候,就會聽到遠遠近近許多事物的聲音。他們組合在一起,成為大地的聲音、天空的聲音。一個人在荒野中,靜靜地傾聽上一年、兩年,就會聽上癮,再不願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他明白了大地的和聲並不缺少他這一聲,卻永遠缺少他這樣一個傾聽者。

六、勞動是件荒涼的事情

勞動的人把名字放在家裏出去了。

勞動不需要姓名。

那是一個人遠離另一個人的孤遠勞動。一村莊人遠離另一村莊人。

同行的老牛不會喊出你的名字。它頂多對你哞一聲,像對其他牲口那樣。手中的鍁隻感到你逐漸消失的力氣。你引水澆灌的麥田不會記住你的名字,那些在六月的驕陽下緩緩抬起頭來的麥穗不會望見你,它遍地的拔節聲中沒有一聲因你而響為你而呼。黃昏時你牽牛途經的一片坡地上,一種不知名的草正默默結束花期,它不為你開也不為你凋謝。多少年來你遇見多少次與你無關的花開花落,你默默打它們身邊走過,它們不認識你。

勞動是件荒涼的事情。像四處蔓延的草,像東刮西刮的風,像風中的草屑和塵土,像隻有一行腳印的路……在一個人的一生裏,在一村莊人的一生裏,勞動是件荒涼的事情。

隱身勞動的人,成為荒野的一部分。

人的憂鬱是一棵草一隻鳥的憂鬱,沒有名字。人的快樂是一頭豬一粒蟲的快樂,沒有名字。秋天,糧食不會按姓名走到誰家裏。糧食是一群盲者,順著勞動之路,回到勞動者心裏。

也往往錯走到不勞動的人手裏。

名字不是人的地址。人沒有名字也能活到老。人給牲口起名,是為使喚起來方便。有名字的牲口注定要為名字勞苦一輩子。

人把所有的蘆葦都叫蘆葦,把所有的羊都叫羊。它們沒有單個的名字。單個的名字在它們心裏。人沒必要知道。

試想,一株叫劉二的草生長在浩浩莽莽的草野中,它必會為名字而爭風水,搶陽光,出人頭地。也會為名字而孤芳自賞,離群子立。而作為旁觀者的人,永遠不會從一野的風聲中單獨地分辨出某一株草的聲音。

勞動也是一樣的。

你打的糧他打的糧到秋天都會被一車拉走,入到一個大倉裏。誰也不會在吞食它們時想到這一粒是張三家的麥子,那一粒是王五家的玉米。

一個人在暗處處理著自己的事情。一村莊人在暗處處理著各自的事情。這是一大片原野上的事情。

就像草,看起來每一株都孤立生長著,有各自的根、莖和葉子,有各自的長勢和風姿。可是風一刮一大片都倒了,天一旱一大片都黃了,春天一到一野都綠了。

這不是哪個人的事情。你隻是一個幹活的人,幹著你身邊手邊的那一份。你在心裏知道自己就行了。

你幹完的活,別人不會再找到。你把它幹掉了。

名字是件沒啥實際用處的家什,擺設在人的一生裏。一村莊人的名字就像一堆廢鐵,叮叮當當扔了一地。

那些一輩子沒人叫兩聲的名字,叫不了幾年便倉促扔掉的名字,無人懷念的名字,被自己弄髒又擦得鋥亮的名字,牛棚一樣潦草的名字……現在,都扔在村裏,誰也沒有跑出去。

黃昏的時候,名字對著荒野呼喊人,聲音比最細微的風聲還輕,直達人的內心。每個人聽見的都是自己的名字。每個名字隻有一個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