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8)(1 / 3)

村東頭的人以為太陽落盡時,太陽才落到村西頭的房子後麵,幾棟矮土房足夠遮擋人的眼光。就像村西人以為太陽還未出來時,村東人已飲足了早晨的頭茬子陽光。村西人的黃昏漫長,夜相對短些。村東人的黎明早,晝相應長些。前後一算又是一樣的。先醒的人也先睡著。誤差極微小,才不易覺察地影響著人。

一個人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被太陽先照那麼一陣子,一個人夜夜早睡早醒。早早下到地裏,四寂無人地先幹那麼一陣子。

另一個人總是最後目睹日頭落盡,看著人全回村,牲口都歸圈。而後關好院門。隻有他知道一天真的完了。他最後一個端起飯碗,最後一個點燈又最後一個把燈吹滅。半村人鼾聲大震時,另半村人正醒著。

這樣的兩種人就像生活在兩個不同時代,他們氣質、稟性中的不同東西肯定比相同的東西多得多。

人雖非草木,家卻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處。人可以走東串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時間卻還是在家裏度過。家的位置對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安在鹽堿灘,你的腳底就一輩子返潮。家住沙溝梁,有風無風你都得把眼眯縫上。不同的生活方位造就著不同的人。幾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就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他們在活得不對勁時,要想方設法搬搬房子,這比搬動其他更容易些。樹挪死,人挪活嘛。

黃沙梁

一、我不知道這個村莊到底有多大

我不知道這個村莊,真正多大,我住在它的一個角上。我也不知道這個村裏,到底住著多少人。天麻麻亮人就出村勞動了,人是一個一個走掉的,誰也不知道誰去了哪裏,誰也不清楚誰在為哪件事消磨著一生中的一日。村莊四周是無垠的荒野和地,地和荒野盡頭是另外的村莊和荒野。人的去處大都在人一生裏,人咋走也還沒走出這一輩子。

一輩子裏的某一天,人淹沒在莊稼和草中,無聲地揮動鋤頭,風吹草低時露一個頭頂,腰背酸困時咳嗽兩聲。

另外一天人不在了,剩下許多個早晨,太陽出來,照著空房子。

二、對一個村莊的認識

對於黃沙梁,我或許看不深也看不透徹,我的一生局限了我,久居鄉野的孤陋生活又局限了我的一生。

可是誰又能不受局限呢。那些走遍天下學識淵博的人,不也沒到過黃沙梁嗎。他們熟知世間一切深奧的道理卻不認得這個村裏的路。我這位農夫有朝一日給他們指一回路真是榮幸莫大。

我全部的學識是我對一個村莊的見識。我在黃沙梁出生,花幾十年歲月長成大人,最終老死在這個村裏。死後肯定還是埋在村莊附近。這便注定了我生死如一地歸屬於這片土地,來來回回經過那塊地那幾間房子,低頭抬頭看見那一群人。生活單調得像篇翻不過去的枯澀課文,硬逼著我將它記熟、背會,印在腦海、靈魂裏。除了“荒涼”這唯一的讀物,我的目光無處可棲。大地把最艱澀難讀的一個章節留給這群沒啥文化的人。

我不懂大道,隻通一點斜門歪理。我想一個人活下去的理由可能隻有芝麻那麼小。而這些芝麻小理並不被通常的大道所涵蓋。活在大地邊緣的這一村人,他們的生活中沒有大事,但並不因此活得小裏小氣。當他們因一個雞蛋親戚為仇、鄰居反目,為半截麻繩大打出手、刀叉傷人時,你能說他們心胸狹隘,不該為這些瑣碎之事爭鬥計較嗎?那你說他們該計較什麼?坐在如此荒遠的不為人知的村莊裏分析東歐局勢,還是討論九七香港回歸問題?這些夭下大事,哪一件比牛啃了他們的莊稼這事更大?當張三為自家麥地先淌進水而甩開膀子堵渠攔壩時,你能說他的攔壩工程比三峽工程小,不偉大?他搶救的可是眼看旱死的一畝二分地的麥子啊,這麥子可是他一家五口的活命糧啊。誰要在這時阻止他,沒準他會操起鍁和你拚命呢。

我在村裏住久了,便掌握了這個村莊的很多秘密。比如王家醃了幾缸鹹菜喂了幾頭驢,李家糧倉裏還有幾擔麥子箱子裏還有多少錢。夜晚走在村裏,憑土地的顫動我就能斷定誰家夫妻正在做愛事,誰家男人正往地上打樁,往牆上釘撅子。分清牛和馬的腳步聲隻需一年零六個月工夫。而黑暗中一前一後走來的兩個人,極容易被誤認成四條腿的驢。真正認識一個村莊很不容易,你得長久地、一生一世地潛伏在一個村莊裏,全神貫注留心它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這樣到你快老的時候,才能勉強知道最基本的一點點。在村裏溜達一圈走掉的人,如果幸運的話,頂多能踩走一腳牛糞。除此他們能得到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