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季節中悠然成熟的麥子,並不為誰而熟,我們收回它們,我們並不是收獲者。一年中有一次,麥子忘了回家,我們就得走好幾年窮路。那些歲月中老掉的人,常老於一件事情,隨便的一件事,就可消磨掉人的一輩子。想想吧,這些事情有多厲害。我不說出來你會以為什麼大事耗掉了人的歲月和經曆。那些看來很小的事到底有多大誰也不清楚。我們村莊上空飛過的一群蒼蠅,對應到世界另一地可能就是一群龐大的轟炸機。我們村裏的一聲咳嗽,或許才是造成某個遙遠國度地震的真正原因。
這個村莊隱沒在國家的版圖中,沒有名字,沒有經緯度。曆代統治者都不知道他的疆土上有黃沙梁這個村子。這是一村被遺漏的人。他們與外麵世界彼此無知,這不怪他們。那些我沒去過的地方沒讀過的書沒機會認識的人,都在各自的局限中,不能被我了解,這是不足以遺憾的。我有一村莊,已經足夠了。當這個村莊局限我的一生時,小小的地球正在局限著整個人類。
三、早晨的人
早晨的人很不真實,恍恍惚惚的,像人從夢中回來的一個個身影。是回來幹活的。
活是多少年幹熟幹慣的,用不著思想和意識。眼睛閉著也不會幹錯。錯也錯不到哪裏,鍁刃就這麼寬,鋤把就這麼長,砍歪挖斜了也還在田間。路會一直把人引到地裏。到了地裏就沒路了,剩下農具和人。人往手心吐一口唾沫,這個身影便動作起來,一下一下,那樣地賣著勁,那樣地認真持久,像在練一個姿勢,一個規定好了一百年不變的動作。卻不知練好了教人去幹啥。仿佛地之外有一個巨大而神秘的舞台,仿佛人一生隻是一場無望無休的準備。
一場勞動帶來另一場勞動,一群人替換掉另一群人。同一塊土地翻來覆去,同一樣作物,青了黃,黃了青。勞動——這永遠需要擦掉重做的習題,永遠地擺在麵前。土地扣留了勞動者,也將要挾他們千秋萬世的後代們,生時在這片田野上勞作,死後還肥這方土。
多少個早晨,我目睹田野上影影綽綽的荷鋤者,他們真實得近乎虛無。他們沒有聲音,也沒有其他聲音喚醒他們。這是群真正的勞動者,從黑暗中爬起來,操一把鍁便下地幹活了。
我不敢相信他們是人。
他們是影子,把更深長的影子投在大地上。
他們是從人那裏回來的一個個肉身,是回來幹活的。
他們沒有蘇醒。
四、比早晨更早的一個時辰
比早晨更早的一個時辰,殘月村邊,疏星屋頂,一隻未成年的雛雞,冒失地叫了兩聲。人迷迷糊糊醒,穿好褲子,摸一把鍁就下地了。
以後的早晨人再聽不到這隻雛雞的鳴叫,它可能從此默默無聞,雄氣不振,一輩子在母雞麵前抬不起頭。這隻沒長大的小公雞,鼓了一嗓子勁,時辰沒到搶吼了兩聲。現在它尷尬地站在暗處,聽眾雞的譏笑和責罵,那是另一種方式的雞鳴:黑暗,瑣碎。一個早晨的群雞齊鳴就這樣給唱砸了。
這跟人沒關係。
人不是雞叫醒的。雞叫不叫是雞的事情。夭亮不亮是夭的事情。人心中有自己的早晨,時候到了人會自己醒來。
在大地還一片漆黑的時候,一個人心中的天悄然亮了。他爬起來,操一把農具,穿過鼾聲四起的村子,來到一片地裏,暗暗地幹起一件事。他的心中異常明亮,要幹的事清清楚楚擺在麵前,根本用不著陽光月光或燈光去照亮。一個看清了一生事業的人,總是在籠罩眾人的黑暗中單獨地開始了行動。天亮後當人們醒來,世界的某些地方已發生了變化,一塊地被翻過了,新砌的一堵土牆聳在村裏,一捆柴火堆放在院子……幹活的人卻不見了,他或許去做另一件事了,也可能接著睡覺去了。他自己的天早早地亮又早早地黑了。原先看得很清的一些事漸漸看不見了。也許是被自己幹完了,也許活兒悄然隱匿了。屬於自己的活兒遲早還會出現在一生裏的。
我們揮鋤舞鐮在陽光明媚的田野上勞動時,多少人還在遙遠的夢中,幹著比種地更輝煌更輕鬆也更荒唐的事情。在那些夢中我們一個個莫名其妙地都死了,消失了。大片大片的土地歸屬了他們,我們漂亮的房子、妻子和女兒留給了他們,還有錢、糧食。夢中他們製造了這樣的結局,大白天見到我們,暗懷心事,神情異樣莫測。而當我們昏昏而睡時,又有多少人悄無聲息地幹著我們不知道的事情。某一個早晨我們睜開眼睛,村子變成另一副模樣。那些早醒的人們改了路,推倒又新蓋了房子,把沉睡的我們抬到一邊。還重選了村長,重分了地。又像搬家具一樣把我們睡著的身體挪到另一間房子的另一張床上。讓我們醒來不敢相信,把眼前的現實當作一場夢,恍恍惚惚、輕輕飄飄混完一生中剩餘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