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8)(3 / 3)

每次睡著都是一次人生曆險啊。

村莊就是一艘漂浮在時光中的大船,你一睡著,舵便握在了別人手裏,他們像運一根木頭一麻袋麥子一樣把你販運到另一個日子。多麼黑暗的航行啊。你的妻子兒女、牛、房子和家具都在同一條大船上,橫七豎八睡在同一片月光裏,互不認識。到岸後作為運費,他們從你生命中扣除一個夜晚,從你的屋牆上剝落一片泥皮,從你妻子的容顏上掠去一點美麗……你總是身不由己來到一生中的一些日子,這些日子一天比一天遠離你。

五、整個白天村莊都在生長

整個白天隻有老人和狗,守著空蕩蕩的村子。陽光一小步一小步邁過樹梢和屋頂。土路朝天,晾曬著人和性畜深深淺淺的腳印。

花花綠綠的雞們,早早打完鳴,下完蛋,幹完一天的事情,呆站在陰涼處,不知道剩下的半天咋度過去。

公驢像腰掛黑警棍的巡警,從村東閑逛到村西,黑警棍一舉一舉,除了搗搗空氣,找不到可幹的正事。

豬像一群大腹便便的暴發戶,三五成群,湊到破牆根和爛泥塘裏,你拱我的屁股,我咬你的脖子,不住地放著屁,哼哼唧唧,嚷嚷著致富的事。

狗追咬一朵像狗的雲,在沙梁上狂奔。一朵雲下的黃沙梁,也是時間的浮雲一朵。吹散它的風藏在歲月中。

坐在土牆根打盹的老人,頭點一下又點一下,這個倔強的人在歲月中變得服帖,他承認了命運。

整個白天村莊像一個夢景,人都到地裏去了,留下一座空村。你找一個人,隻能找到一院空房子,院門緊鎖,或者敞開著。一個人的家閑置在光陰裏,樹靜靜站立,牆默默開裂,鳥悄悄落到屋頂又飛去。人不在時,陽光一樣公平地朗照著每一個院子,不會因為誰不在家而少給誰家一束光明。

你喊一個人的名字,結果叫出一條狗。一條狗又招來好幾條狗。一會兒工夫,全村的狗都會叫起來。狗是很齊心的動物,一條狗的事便是所有狗的事。從沒見過一條狗咬人另一條狗站著冷眼旁觀。即使那些離得太遠或拴在院子裏不能趕來的狗,聽到同類的吠叫也會遠遠地呼應幾聲,以壯狗勢。

人在遠遠近近的地裏,聽到狗叫會不由自主抬起頭朝村裏張望。比人還高的莊稼和草往往擋住人的眼睛。人在心裏嘀咕一句:是誰進了村子。而後原低下頭幹自己的事。誰也不會因為狗叫兩聲而扔下鋤頭跑回村裏看個究竟。人們很放心地把一個村莊扔在大白天的原野上,卻從不敢粗心地把一捆柴火放在夜裏的屋外。他們隻相信白天。白天房前屋後的樹在陽光下靜靜地長著葉子,家畜們在樹蔭下納涼,太陽曬透的厚厚土牆,一直把溫暖保留到晚上。整個白天家都在生長,人們遠遠走開,不輕易打擾村莊。

你要找的那個人,此刻就在村莊周圍的某一塊地裏,悄無聲息地幹著自己的一件事。他不老也不年輕,無論你哪年哪月見到他,都是這副不變的樣子。似乎生死枯榮隻是草木和莊稼的事,跟他毫無關係。他的鍁不快也不鈍,鍁把不細也不粗,幹活的動作不緊也不慢。他不知道你來找他。知道了他會哪都不去在家等你,不管你找他的事多麼不重要。他生活在如此偏遠的一個村莊,一輩子都不會有幾個人來找他。

他過著一生中又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擺在眼前的活,還和昨天一樣多、一樣重,也一樣輕鬆。生活就是這樣,並不因為你生活了多少年日子就會變得好過。農活更是如此,不是你幹掉一件它就會少一件。活是幹不完的,你隻有慢慢地幹著活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完。活是個好伴兒,尤其農活,每年都一樣多,一樣長短的季節,你不用擔心哪一年的活會把你壓得喘不過氣,也別指望哪一年會讓你閑得沒事。活均勻地攤在一輩子裏。除非你想把它攢堆,高高地堆在一生中的某個時期。許多人年輕時都這樣,手伸得長長的,把本該是好多年後幹的事情統統攬到某一年裏,他們自以為年輕力盛,用一年時間就能把一輩子的活幹完。事實證明,他們忙到老都沒有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