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7)(1 / 3)

如今誰還能像我一樣幸福地回憶多少年前的事呢。那匹三歲的兒馬,一歲半的母豬,以及路旁林帶裏隻長了三個夏天的白楊樹,它們怎麼會知道幾十年前發生在村裏的那些事情呢。它們來得太晚了,隻好遺憾地生活在村裏,用那雙沒見過世麵的稚嫩眼睛,看看眼前能夠看到的,聽聽耳邊能夠聽到的,卻對村莊的曆史一無所知,永遠不知道這堵牆是誰壘的,那條渠是誰挖的。誰最早蹚過河開了那一大片荒地,誰曾經趁著夜色把一大群馬趕出村子,誰總是在天亮前提著褲子翻院牆溜回自己家裏……這一切,連同完整的一大段歲月,被我珍藏了,成了我一個人的。除非我說出來,誰也別想再走進去。

當然,一個人活得久了,麻煩事也會多一些。就像人們喜歡在千年老牆萬年石壁上刻字留名以求共享永生,村裏的許多東西也都喜歡在我身上留印跡。它們認定我是不朽之物,咋整也整不死。我的腰上至今留著一頭母牛的半隻蹄印。它把我從牛背上掀下來,朝著我的光腰杆就是一蹄子。踩上了還不趕忙挪開,直到它認為這隻蹄印已經深刻在我身上了,才慢騰騰移動蹄子。我的腿上深印著好幾條狗的紫黑牙印,有的是公狗咬的,有的是母狗咬的。它們和那些好在文物古跡上留名的人一樣,出手隱蔽敏捷,防不勝防。我的臉上身上幾乎處處有蚊蟲叮咬的痕跡,有的深,有的淺。有的過不了幾天便消失了,更多的傷痕永遠留在身上。一些隱秘處還留有女人的牙印和指甲印兒。而留在我心中的東西就更多了。

我背負著曾經與我一同生活過的眾多生命的珍貴印跡,感到自己活得深遠而厚實,卻一點不覺得累。有時在半夜腰疼時,想起踩過我、已離世多年的那頭母牛,它的毛色和花紋,碩大無比的乳房和發情季節亮汪汪的水門。有時走路腿困時,記起咬傷我的一條黑狗的皮,還展展地鋪在我的炕上,當了多年的褥子。我成了記載村莊曆史的活載體,隨便觸到哪兒,都有一段活生生的故事。

在一個村莊活久了,就會感到時間在你身上慢了下來,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飛快地流逝著。這說明,你已經跟一個地方的時光混熟了。水土、陽光和空氣都熟悉了你,知道你是個老實安分的人,多活幾十年也沒多大害處。不像有些人,有些東西,滿世界亂跑,讓光陰滿世界追他們。可能有時他們也偶爾躲過時間,活得年輕而滋潤。光陰一旦追上他們就會狠狠報複一頓,一下從他們身上減去幾十歲。事實證明,許多離開村莊去跑世界的人,最終都沒有跑回來,死在外麵了。他們沒有趕回來的時間。

平常我也會自問:我是不是在一個地方生活得太久了。土地是不是已經煩我了。道路是否早就厭倦了我的腳印,雖然它還不至於拒絕我走路。事實上我有很多年不在路上走了,我去一個地方,照直就去了,水裏草裏。一個人走過一些年月後就會發現,所謂的道路不過是一種擺設,供那些在大地上瞎兜圈子的人們玩耍的遊戲。它從來都偏離真正的目的。不信去問問那些永遠匆匆忙忙走在路上的人,他們走到自己的歸宿了嗎?沒有。否則他們不會沒完沒了地在路上轉悠。

而我呢,是不是過早地找到了歸宿,多少年住在一間房子裏,開一個門,關一扇窗,跟一個女人睡覺。是不是還有另一種活法,另一番滋味。我是否該挪挪身,麵朝一生的另一些事情活一活。就像這幢房子,麵南背北多少年,前牆都讓太陽曬得發白脫皮了。我是不是把它掉個個兒,讓一向陰潮的後牆根也曬幾年太陽。

這樣想著就會情不自禁在村裏轉一圈,果真看上一塊地方,地勢也高,地盤也寬敞。於是動起手來,花幾個月時間蓋起一院新房子。至於舊房子嘛,最好拆掉,盡管拆不到一根好檁子,一塊整土塊。畢竟是住了多年的舊窩,有感情,再貴賣給別人也會有種被人占有的不快感。牆最好也推倒,留下一個破牆圈,別人會把它當成天然的茅廁,或者用來喂羊圈豬,甚至會有人躲在裏麵幹壞事。這樣會損害我的名譽。

當然,舊家具會一件不剩地搬進新房子,柴火和草也一根不剩拉到新院子。大樹砍掉,小樹連根移過去。路無法搬走,但不能白留給別人走。在路上挖兩個大坑。有些人在別人修好的路上走順了,老想占別人的便宜,自己不願出一點力。我不能讓那些自私的人變得更加自私。

我隻是把房子從村西頭搬到了村南頭。我想稍稍試驗一下我能不能挪動。人們都說:樹挪死,人挪活。樹也是老樹一挪就死,小樹要挪到好地方會長得更旺呢。我在這塊地方住了那麼多年,已經是一棵老樹,根根脈脈都紮在了這裏,我擔心挪不好把自己挪死。先試著在本村裏動一下,要能行,我再往更遠處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