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7)(2 / 3)

可這一挪麻煩事跟著就來了。在搬進新房子的好幾年間,我收工回來經常不由自主地回到舊房子,看到一地的爛土塊才恍然回過神。牲口幾乎每天下午都回到已經拆掉的舊圈棚,在那裏擠成一堆。我所有的夢也都是在舊房子。有時半夜醒來,還當是門在南牆上。出去解手,還以為茅廁在西邊的牆角。

不知道住多少年才能把一個新地方認成家。認定一個地方時或許人已經老了,或許到老也無法把一個新地方真正認成家。一個人心中的家,並不僅僅是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而是長年累月在這間房子裏度過的生活。盡管這房子低矮陳舊,清貧如洗,但堆滿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黃金般珍貴的生活情節,隻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擁共享,別人是無法看到的。走進這間房子,你就會馬上知道到家了。即使離鄉多年,再次轉世回來,你也不會忘記回這個家的路。

我時常看到一些老人,在晴朗的天氣裏,背著手,在村外的田野裏轉悠。他們不僅僅是看莊稼的長勢,也在瞅一塊墓地。他們都是些幸福的人,在一個村莊的一間房子裏,生活到老,知道自己決死了,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擇一塊墓地。雖說是離世,也離得不遠。墳頭和房頂日夜相望,兒女的腳步聲在周圍的田地間走動,說話聲、雞鳴狗吠時時傳來。這樣的死沒有一絲悲哀,隻像是搬一次家。離開喧鬧的村子,找個清靜處呆呆。地方是自己選好的,棺木是早幾年便吩咐兒女們做好的。從木料、樣式到顏色,都是照自己的意願去做的,沒有一絲讓你不順心不滿意。

唯一舍不得的便是這間老房子,你覺得還沒住夠,親人們也這麼說:你不該早早離去。其實你已經住得太久太久,連腳下的地都住老了,頭頂的天都活舊了。但你一點沒覺得自己有多麼“不自覺”。要不是命三番五次地催你,你還會裝糊塗生活下去,還會住在這間房子裏,還進這個門,睡這個炕。

我一直慶幸自己沒有離開這個村莊,沒有把時間和精力白白耗費在另一片土地上。在我年輕的時候、年壯的時候,曾有許多誘惑讓我險些遠走他鄉,但我留住了自己。我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是沒讓自己從這片天空下消失。我還住在老地方,所謂蓋新房搬家,不過是一個沒有付諸行動的夢想。我怎麼會輕易搬家呢。我們家屋頂上麵的天空,經過多少年的炊煙熏染,已經跟別處的天空大不一樣。當我在遠處,還看不到村莊,望不見家園的時候,便能一眼認出我們家屋頂上麵的那片天空,它像一塊補丁,一幅圖畫,不管別處的天空怎樣風雲變幻,它總是晴朗祥和地貼在高處,家安安穩穩坐落在下麵。家園周圍的這一窩子空氣,多少年被我吸進呼出,也已經完全成了我自己的氣息,帶著我的氣味和溫度。我在院子裏挖井時,曾潛到三米多深的地下,看見厚厚的土層下麵褐黃色的沙子,水就從細沙中緩緩滲出。而在西邊的一個牆角上,我的尿水年複一年已經滲透到地殼深處,那裏的一塊岩石已被我含堿的尿水腐蝕得變了顏色。看看,我的生命上抵高天,下這深地。這都是我在一個地方地久天長生活的結果。我怎麼會離開它呢。

人畜共居的村莊

有時想想,在黃沙梁做一頭驢,也是不錯的。隻要不年紀輕輕就被人宰掉,拉拉車,吃吃草,亢奮時叫兩聲,平常的時候就沉默,心懷驢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兒。隻要不懶,一輩子也挨不了幾鞭。況且現在機器多了,驢活得比人悠閑,整日在村裏村外溜達,調情撒歡。不過,閑得沒事對一頭驢來說是最最危險的事。好在做了驢就不想這些了,活一日樂一日,這句人話,用在驢身上才再合適不過。

做一條小蟲呢,在黃沙梁的春花秋草間,無優無慮把自己短暫快樂的一生蹦躂完。雖然隻看見漫長歲月悠悠人世間某一年的光景,卻也無憾。許多年頭都是一樣的,麥子青了黃,黃了青,變化的僅僅是人的心境。

做一條狗呢?

或者做一棵樹,長在村前村後都沒關係,隻要不開花,不是長得很直,便不會挨斧頭。一年一年地活著,葉落歸根,一層又一層,最後埋在自己一生的落葉裏,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如此看來,在黃沙梁做一個人,倒是件極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為你是人就趾高氣揚,是狗就垂頭喪氣。在黃沙梁,每個人都是名人,每個人都默默無聞。每個性口也一樣。就這麼小小的一個村莊,誰還能不認識誰呢。誰和誰多少不發生點關係,人也罷牲口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