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畜共居的村莊(7)(3 / 3)

你敢說張三家的狗不認識你李四。它隻是叫不上你的名字——它的叫聲中有一句可能就是叫你的,隻是你聽不懂。也從不想去弄懂一頭驢子,見麵更懶得抬頭和它打招呼。可那驢卻一直惦記著你,那年它在你家地頭吃草,挨過你一鍁。好狠毒的一鍁,你硬是讓這頭愛麵子的驢死後不能留一張完整的好皮。這麼多年它一直在瞅機會給你一蹄子呢。還有路邊泥塘中的那兩頭豬,一上午哼哼唧唧,你敢保證它不是在議論你們家的事。豬夜夜臥在窗根,你家啥事它不清楚。

對於黃沙梁,其實你不比一隻盤旋其上的鷹看得全麵,也不會比一匹老馬更熟悉它的路。人和牲畜相處幾千年,竟沒找到一種共同語言,有朝一日坐下來好好談談。想必性口肯定有許多話要對人說,尤其人之間的是是非非,牲口肯定比人看得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訴牲口“你必須順從”外,肯定再不願與性口多說半句。

人畜共居在一個小小村莊裏,人出生時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歸圈。彎曲的黃土路上,不是人跟著牲口走便是牲口跟著人走。

人踩起的塵土落在牲口身上。

牲口踩起的塵土落在人身上。

家和牲口棚是一樣的土房,牆連牆窗挨窗。人忙急了會不小心鑽進性口棚,牲口也會偶爾裝糊塗走進人的居室。看上去似親戚如鄰居,卻又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日子久了難免會認成一種動物。

比如你的腰上總有股用不完的牛勁。你走路的架勢像頭公牛,腿叉得很開,走路一搖三擺。你的嗓音中常出現狗叫雞鳴。別人叫你“瘦狗”是因為你確實不像瘦馬瘦騾子。多少年來你用半匹馬的力氣和女人生活和愛情。你的女人,是隻老鳥了還那樣依人。

數年前一個冬天,你覺得有一匹馬在某個黑暗角落盯你。你有點伯,它做了一輩子牲口,是不是後侮了,開始揣摩人。那時你的孤獨和無助確實被一匹馬看見了。周圍的人,卻總以為你是快樂的,像一隻無憂無慮的夏蟲,一頭樂不知死的驢子、豬……

其實這些活物,都是從人的靈魂裏跑出來的。它們沒有走遠,永遠和人呆在一起,讓人從這些動物身上看清自己。

而人的靈魂中,還有一大群驚世的巨獸被禁錮著,如藏龍如伏虎。它們從未像狗一樣咬脫鎖鏈,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爾跑出來,也會被人當瘋狗打了,消滅了。

在人心中活著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邊活下來的,卻隻有這群溫順之物了。

人把它們叫牲口,不知道它們把人叫啥。

村東頭的人和村西頭的人

一般來說,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相貌及性情差異是顯而易見的。住在村東頭的人和住在村西頭的人有啥不同便少有人知了。村莊是這個世界上最小的地方,一般的村子戶不過百、人不足千,東西跨度也就幾百米,那頭咳嗽一聲這頭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這樣的彈丸之地竟也有東西人之分,聽起來你會覺得可笑。

住在村東頭的人,被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醒。這是一天的頭一茬陽光,鮮嫩、潔淨,充滿生機。做早飯的女人,收拾農具的男人,沐浴在一片曙光中,這頓鮮美的“陽光早餐”不是哪個地方的人都能隨意享受。陽光對於人的喂養就像草對於牲畜。光線的質量直接決定著人的內心及前途的光亮程度。而當陽光漫過一個房頂又一個房頂到達村西頭,光線中已沾染了太多的煙塵、人聲和雞鳴狗叫,變為世俗的東西。

早晨村東頭的屋影、樹影、煙影、人畜影層層疊疊壓向村西頭。早晨的影子是殘夢,是夢幻與現實的暖昧與交替。這種影子裏長大的人,憂鬱、懷疑、好妄想。午後村西頭的影子反過來壓向村東頭。午後的影子是疲憊,是一整天勤勞帶來的收獲與遺憾,是先到的夜晚。坐在這種陰影裏吃晚飯的人們,咀嚼生活的自足與艱辛。早熟,早戀,早有所成。

住在村東頭的男人,早晨麵朝太陽,一泡激尿撒出三米遠兩丈高。這是憋了一夜的老尿,所以憋一夜不在三五更放掉,就是為了一大早地曬曬太陽。撒尿是個多好的正當理由,它讓這個見不得人的家夥偶爾出來放放風見見陽光。

水往東邊流,一渠水村西人洗過衣服村東人洗,雖說水過百米自然清,百米外的清水肯定已不是以前的水。風向西邊刮,村東頭的塵土刮到村西頭,村西的塵土又刮到更西邊另一個村莊的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