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名字呼喊的人,從黃土中緩緩抬起身,男人、女人、剩一架骨頭的人,聽到名字的呼喚會扔下活往家走。荒蕪一天的人,此刻走在回家途中,不遠處泥屋簡單的家使這群勞動的人有名有姓。
沒有名字的人還將無休止地埋身勞動。沒有名字的人像草一樣,一個季節一個季節地荒涼下去。
春天的步調
剛發現那隻蟲子時,我以為它在仰麵朝天曬太陽呢。我正好走累了,坐在它旁邊休息。其實我也想仰麵朝天和它並排兒躺下來。我把鐵鍁插在地上。太陽正在頭頂。春天剛剛開始,地還大片地裸露著。許多東西沒有出來。包括草,隻星星點點地探了個頭兒,一半兒還是種子埋藏著。那些小蟲子也是一半兒在漫長冬眠的蘇醒中。這就是春天的步驟,幾乎所有生命都留了一手。它們不會一下子全湧出來。即使早春的太陽再熱烈,它們仍保持著應有的遲緩。因為,倒春寒是常有的。當一場寒流殺死先露頭的綠芽兒,那些遲遲未發芽的草籽、未醒來的小蟲子們便幸存下來,成為這片大地的又一次生機。
春天,我喜歡早早地走出村子,雪前腳消融,我後腳踩上冒著熱氣的荒地。我扛著鍁,拿一截繩子。雪消之後荒野上會露出許多東西:一截幹樹樁,半邊埋入土中的柴火棍……大地像突然被掀掉被子,那些東西來不及躲藏起來。草長高還得些時日。天卻一天天變長。我可以走得稍遠一些,繞到河灣裏那棵歪榆樹下,折一截細枝,看看斷茬處的水綠便知道它多有生氣,又能旺勢地活上一年。每年春天我都會最先來到這棵榆樹下,看上幾眼。它是我的樹。那根直端端指著我們家房頂的橫權上少了兩個細枝條,可能入冬後被誰砍去當筐把子了。上個秋天我爬到樹上玩時就發現它是根好筐把子,我沒舍得砍。再長粗些說不定是根好鍁把呢。我想。它卻沒能長下去。
我無法把一棵樹、樹上的一根直爽枝條藏起來,讓它秘密地為我一個人生長。我隻藏埋過一個西瓜,它獨獨地為我長大、長熟了。
發現那棵西瓜時它已扯了一米來長的秧,根上結了拳頭大的一個瓜蛋,梢上還掛著指頭大兩個小瓜蛋。我想是去年秋天挖柴的人在這兒吃西瓜吐的籽。正好這兒連根挖掉一棵紅柳,土虛虛的,很肥沃,還有根挖走後留下的一個小蓄水坑,西瓜便長了起來。
那時候雨水盈足,荒野上常能看見野生的五穀作物:牛吃進肚子沒消化掉又排出的整粒苞米,鳥飛過時一鬆嘴丟進土裏的麥粒、油菜籽,鼠洞遭毀後埋下的稻米、葵花籽……都會在春天發芽生長起來。但都長不了多高又被牲畜、野動物啃掉。
這棵西瓜遲早也會被打柴人或動物發現。他們不會等到瓜蛋子長熟便會生吃了它。誰都知道荒野中的一棵瓜你不會第二次碰見。除非你有閑工夫,在這棵西瓜旁搭個草棚住下來,一直守著它長熟。我倒真想這樣去做。我住在野地的草棚中看守過幾個月麥垛,也替大人看守過一片西瓜地。在荒野中搭草棚住下,獨獨地看著一顆西瓜長大這件事,多少年後還在我的腦子想著。我卻沒做到。我想了另外一個辦法:在那顆瓜蛋子下麵挖了一個坑,讓瓜蛋吊進去。用木棍、草葉和土小心地把坑頂封住。把秧上另兩個小瓜蛋掐去。秧頭打斷,不要它再張揚著長。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截啥都沒結的西瓜秧,不會對它過多留意。
此後的一個多月裏,我又來看過它三次。顯然,有人和動物已經來過,瓜秧旁有新腳印。一隻圓形的牛蹄印,險些踩在我挖的坑上。有一個人在旁邊站了好一陣兒,留下一對深腳印。他可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還蹲下用手撥了撥西瓜葉―這麼粗壯的一截瓜秧,怎麼會沒結西瓜呢。
又過了一些日子,我估摸著那個瓜該熟了。大田裏的頭茬瓜已經下秧。我夾了條麻袋,一大早悄悄溜出村子。當我雙手微顫著扒開蓋在坑頂的土、草葉和木棍——我簡直驚住了,那麼大一個西瓜,滿滿地擠在土坑裏。抱出來發現它幾乎是方的。我挖的坑太小,太方正,讓它委屈地長成這樣。
當我把這個瓜背回家,家裏人更是一片驚喜。他們都不敢相信這個怪模怪樣的東西是一個西瓜。它咋長成這樣了。
出河灣向北三四裏,那片低窪的荒野中蹲著另一棵大榆樹,向它走去時我懷著一絲的幻想與僥幸:或許今年它能活過來。
這棵樹去年春天就沒發芽。夏天我趕車路過它時仍沒長出一片葉子。我想它活糊塗了,把春天該發芽長葉子這件事忘記了。樹老到這個年紀就這樣,死一陣子活一陣子。有時我們以為它死徹底了,過兩年卻又從幹裂的軀體上生出幾條嫩枝,幾片綠葉子。它對生死無所謂了。它已長得足夠粗。有足夠多的枝權,盡管被砍得剩下三兩個。它再不指點什麼。它指向的綠地都已荒蕪。在荒野上一棵大樹的每個枝權都指示一條路。有生路有死路。會看樹的人能從一棵粗壯枝權的指向找到水源和有人家的住居地。